老师姓文,尊称老文,教的是小学语文。
小学男老师少见,教语文的男老师就更少见了。
而老文,凭借自身努力从少见中脱颖而出,变为罕见。
老文不老,娃娃脸,也许二十出头。
大大书包,小小肩膀,蹦蹦跳跳上学堂。
这是小学生标配。少年的肩不负生活沉重,包里装满了一腔热血的年轻和希望。
或许是不服老,老文也背一包,不是装水杯零钱的小包,水杯拿在手里,零钱揣进兜里;也不是电脑包,那时笔记本电脑不普及,估计他也不会用。
是一个黑色帆布斜挎书包。
他本身身材瘦小,个子不高,还背一书包,穿上校服说他是高年级小学生都不为过。
这是他与众老师不同的表现之一。
小学生眼中的老师是神一般的存在,说一不二,父母话不听都要听老师的话。老师是严肃的,一板一眼的,甚至可以是凶神恶煞的,但不该是老文这样背书包上学的。
外形实在不像个老师,而使我们对老师的刻板印象碎一地的,却是他教的学科。
那时没见过世面没有什么阅历的我们总结出一个规律:
班主任必然是语文老师,语文老师必然是女的。
男老师呢?男老师教数学呀。
所以老文在我们面前表示自己是教语文的班主任时,我们小小的眼睛里写满大大的惊讶。
有阅历有年岁之力的家长们一边感叹自己的孩子上了三年学终于遇到了男老师当班主任,自己的皮孩子有人能管得住了,一边又怀疑,这男老师能教好语文吗?
我完全能理解。
毕竟我13年求学,也只遇到过这一个老文。
老文的书包里究竟装着什么?
这是我那时一度十分好奇的事情。
我有幸见过几次。
第一次是我站在楼下对着校门发呆,看到他笑着跟门卫打招呼,脚步轻快,背着他的标配大书包。
待他走近后我向他问好,他神神秘秘的从书包里掏出来两片红色树叶,“喏,送给你。”
因为叶子是红色的,这件事又过去太久,我一直以为那是枫叶,直到不久前看到一株北方红叶李,我才想起来,原来这些年的记忆出了偏差。
原来是红叶李,不是枫叶啊。
红叶李枝繁叶茂,色艳而穗繁,喜温暖湿润阳光充足的环境,常种于路边,如火如荼,令人精神振奋。
而老文,颇有这北方红叶李的气质。
当时的我把它当宝贝,回到班里就跟同学炫耀,带回家不知如何安置,就找了个小盒子,好端端放在里面,后来风干成渣,很后悔没有夹进书里。
老文大概很爱读书,毕竟作为一名需要随时随地抖书袋的语文老师,这也不奇怪。
我总以为他包里有个图书馆,随手一掏便是各种类型的书,有时是《孔子》《孟子》类名人传记,有时是《皮皮鲁传》《舒克贝塔》类童话故事,有时就直接掏出《悲惨世界》类大部头的某几卷。
他喜欢读书,也喜欢给我们安利书,我数十年的阅读史便是这里开的头。
学校有阅读室,里面好多排盛满了书的书架,却从不给学生借阅,我们偷偷去看还要被很凶的管理员赶走。
老文得知此事后只身前往教学楼顶,找那个比他高出足一个半头的图书管理员理论。
背影十分英勇,我和几个小伙伴跟上去看热闹,本以为会有一场唇枪舌战,老文会以满腹经纶怼的那人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没想到一见着老文,管理员严肃的脸上便堆满了笑意。他们聊了一会儿,聊的很是开心。
我不记得他们都说了些什么,只记得那管理员立即松口:“让这几个学生进去找书看吧。”
有书看是好事儿,没有手机没有电脑的年代,读书是很棒的消遣方式,阅读后来也填充了我许多的空白时间,从纸质书读到电子书,我从书里汲取营养,丰富我的小世界。
后来他发现我们自己借的书太杂,他便上图书室借来一堆书再借给我们看。
老文做这种让我们大为惊叹的事情可算是一名老手了。
某天语文课他抱怨天理不公,同是上课,为什么我们坐着自己只能站着。
老文啊老文,你是老师啊。
老师就必须站着吗?
老文啊老文,站着显高呀。
他搬来教室后面闲置座位的椅子,坐在讲桌前开始朗读课文,上课途中时不时望向门上的窗口,以应对校长可能的造访。
他讲课,他抬起手写板书,他仍面朝我们,胳膊背到身后的黑板上反手写下几个大字,写的什么我不记得了,只记得当时他这一番操作使得全班同学叹为观止。
他用的是左手。
他不回头看是否写错,只见他扫视完我们脸上的表情,嘴角稍稍扬起一抹得意的笑。
他什么也没说,却像是在说:看吧,我厉害吧。
厉害厉害,刮目相看。
老文很有自信,也很知道自己与一众老师尤其是男老师的不同。
他有才华,他写文章,我们学校的雏鹰报上有好几期都有他的“大作”。
他希望自己的学生也有才华,我也写文章,他帮我修改,让我的拙作也有幸登上了雏鹰报。
那篇登在报纸上的文章写了什么,我早已经忘记了。写了好些作文,只有一篇未完成的人物描写让我直到如今还难以忘怀。
描写的人物自然是老文,缘起他某次课上的突发感慨。
他说:“有篇高年级写的作文,写的是六(x)班班主任,惟妙惟肖还大加赞赏,登上了校报,那个老师真是得意坏了,逢人必夸呀。”
他说:“小学生拍马屁有什么可开心的,当老师的谁不是‘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呐?”
他说:“如果你们谁要写我的话,不必大夸特夸,但必须记得我那个书包呀,书包才是一切的灵魂,你们看看,有几个老师背书包上学的。”
他说了很多,为了证明他说的话我听了进去,那天的语文课上我就开始偷偷起稿,被同桌看见标题“背着书包的老师”,他当即就要告诉老文让他开心开心。
我阻止了同桌,毕竟我的作文里还没开始夸他。
我洋洋洒洒写了两页纸,拿去给老文看,他先皱了皱眉头,仔仔细细读完之后脸上很是失望,这篇规规矩矩的作文毫无出彩之处,人物描写也不够立体,根本无法突出老文的人格魅力。
他问:“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背书包上班吗?”
我说:“因为只有书包才装的下您满溢的才华。”
我当然没有这么说,我什么都没说。
因为他在自问自答。
“因为我看着你们一个个都背书包上学,我眼红呗。”
眼红什么,眼红我们因背书太重而压驼的肩膀?
他说:“或许你可以再改改它,就从我和其他老师不一样的地方入手。不必夸园丁、蜡烛什么的,这是作为老师该尽的责任。”
他说:“写完记得拿给我看,我帮帮你,让你这作文超过六年级的。”
后来,这作文就被我鸽了。
老文在班里搞过写作活动,不是布置一道作文题目让我们用一堂课往出写的那种。
他号召全班同学自由组队,七八人一伙,每组出一本“作品集”,封面自己设计,文章主题自己确定,每周每人都要写一篇作文装订在集子里,以便每周五语文课上的展示与交流。
那一学期的写作课无比快乐。
后来那些文集在学校决定解散归置东西的时候被老文送给了几个同学以做纪念,他似乎也给了我什么可以纪念那段时光的东西,可我已经不记得了。
关于对他的记忆,零零碎碎的只能想起这些,那时才四年级的我并不知道某些美好是会转瞬即逝的,也未曾去刻意的记住什么。
老文只教了我一年。
之后我的小学就解散了。
学生们按照学校计划和自愿报名去了东西两所不同的小学,老师们也被打包分配到了其他学校。
自此之后我再也没见过他。
自此之后的我在其他学校读完了小学,初中,高中。
如今我念大学,再也没有遇到过教语文的男老师。
某年的教师节,我用小小的诺基亚手机输入从同学那里打听来的老文的手机号码,我发短信祝他节日快乐。
他很快就回复了:祝你前程似锦。
这便是我与他最后一次交集。
往后再无故事可写。
我从初中毕业之后,小学那栋逸夫楼就拆掉了,原来的校门也砌成了墙,那个路口不会有学生站在绿油油的爬山虎下等着校门开了。
老文你知道吗,其实我偷偷溜进去看过,学校人去楼空什么都没有了,杂草长的很高,我还拔掉过几棵。
老文你知道吗,我们几个都悄悄打听过你的下落,我们知道你在教初中生了,只是你那学校太远,我们没法去看你。
老文你知道吗,那些语文老师讲课都没你好玩,所有老师都不背书包,看上去都比你像老师。
你像什么呢?
北方红叶李。
意气风发少年郎。
三尺讲台存日月,一支粉笔写春秋。
十年弹指一挥间,不知道这次的作文有无进步。
而如今的你,又在哪里做你的教书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