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无一人的站台在雾里朦朦胧胧的。
和冷清的站台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绿皮列车里喧闹拥挤的过道。交错的人影里，一个少女安安静静坐在座位的最里面，她望着窗外，眼神中却是涣散毫无焦点，粗硬的头发被她随意扎成一簇散乱的麻花辫，只有老式缝纫机才能轧出来的粗布衬衫服服帖帖地附在少女瘦弱的身体上，冷冷清清的气息似乎将她和其他人隔绝开来一个世界。
火车发出了长长的鸣叫，窗外的风景依然被白雾笼罩着。
一个身材臃肿的大妈攥着粉色车票气喘吁吁挤开人群，新烫过的卷发和天生下耷拉的嘴角搭配在一起，有种不和谐的滑稽感。
她咚的一下坐在了少女的对面。
“今天坐车的人还真够多的，还有这鬼天气，要了命啦！”
大妈用眼角的余光胡乱瞥了几眼少女，说出了这一句抱怨，似乎期待少女能回应她的搭话。
少女像冰一样的五官没有融化，似乎没有听见她的话，依旧望着窗外出神。
大妈尴尬地咳了一声，心有不甘地向少女继续发出攻势。
“诶呀小姑娘，是一个人么？”
少女把目光从窗外收进来，扫了扫周围，似乎是在确认身边是否还有和她年龄相仿的女孩。在确定了大妈是在向她搭话后，终于淡淡嗯了一声。
大妈看她终于有所回应，一下子有了聊天的兴致，紧接发出了下一个追问：
“去干什么呀？”
这句问话刚落音，大妈似乎意识到自己的突兀，又紧接补了一句。
“我呀，是去城里看我的儿子的，你看我带了这么多玉米，全是家里地种出来的，今年庄稼收成那是相当的好呀。”
少女望了望大妈脚底下用布条裹成一团团的玉米袋子，张了张嘴，最后轻声说了一句。
“去找男朋友。”
“诶呀现在的小姑娘还真是浪漫，一大早就起来赶火车去约会。”大妈忍不住笑了起来，之前的一张苦瓜脸不翼而飞。
“看你还挺年轻，多大啦？”
“十六。”
大妈瞪圆眼睛惊呼了一声，又细细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少女，皮肤不算白，一看就能知道是村里土生土长的姑娘，五官还算标志，虽然她鼻头两边散落着淡淡的雀斑，却反而给她带来了一丝憨实天真感。
“不上学啦？”
大妈探试地问了一句。
“不上了。”
“现在在给家里帮忙么？”
“家里没人了。”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少女的表情依然没有什么变化。
大妈顿了一下，心里有些懊恼，觉得自己直直戳进了人家姑娘心里的伤痕。
“他们，死了。”
当“死”的字眼从少女嘴里蹦出的时候，大妈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恢复了之前的下耷。
“那…这次去，是要和男朋友一起生活吗？”大妈赶紧转了个话题。
“嗯，他说他会养我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少女的嘴边竟浮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大妈舒出了一口气，继而笑眯眯地说：“那你的男朋友真的很爱你。”
“嗯，我也很喜欢他。”
女孩低着头，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脸上的冰意也在一点点的褪去。
“真好啊。”大妈搓了搓手，脸上浮现出了幸福的笑意。“我啊，也快要抱上孙子了，这次去，主要就是去看望待产的儿媳妇的。”
“恭喜。”
似乎是被大妈快乐的情绪感染到，少女之前的冷冷清清的气息消洱下去了一些。
她回忆起一年前的那个夏夜，那时她因为父亲加剧的病情在村头的一棵槐树下失声痛哭，就在她最绝望无助的时刻，有一个温热的手掌落在了她的肩上。
“你，还好么？”
她泪眼朦胧地抬起头，在模糊的视线里，她看见了一个高瘦的年轻男子站在她身边，看起来二十五岁出头，戴着金丝边的眼镜，看着她的目光里带着关切。
他们就这样无言地对望着。
槐花纷纷扬扬落了他们一身。
她永远感激那个男子，是他伸出了援手，为她父亲垫上了药物治疗的钱。
并且每隔一段时间，他都会来看望她和她的父亲，并且给她鼓励打气，让她不至于在那一段暗无天日的时间里崩溃。
后来他们感情愈加深厚，成了男女朋友，最后的见面里，男朋友拥着她亲吻，低声在她耳边说：“以后我来养你。”
她的心里倏地开出了一朵花。
就在前一周，她的父亲最终没能熬过来，去世了。但她的悲痛里却有了一丝释然，她心想，以前都是男人来找她，这回她终于可以去找她的男人了。
以前他经常宠溺地拧她的鼻子笑着说她是小傻瓜，其实她一点都不笨，恰恰相反，她的记忆力很好，好到只是在他付钱的时候扫了一眼他钱包里的身份证，就记住了上面的地址。
看着少女陷入了回忆，大妈将身体扳回了硬座靠背上，也不再说话，她沉浸在了即将一家团聚的喜悦里。
火车依然在雾气里前进着，车厢摇晃着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窗外传来了“呲——”长长的尖锐刹车声，敲击在每一个乘客的耳膜上，那是即将到站的讯息。
车厢里顿时沸腾了起来，人们纷纷开始收拾行李准备下车，大妈也弯身将装着玉米的袋子收拢起来，玉米棒子在袋子里撞击摩擦着发出叫声。少女暗暗攥紧了她衬衫的衣角，似乎也有些按捺不住的情绪。
火车终于稳稳地停在了目的站，人们拥挤着下车，黑的白的脑袋都往外涌着，像是冲出蚁巢的蚂蚁群。
大妈两手拎起大包小包，向少女颔颔首，算是做了个告别，然后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身向少女笑眯眯道了一句。
“祝你和男朋友幸福。”
少女怔了一下，嘴边漾起了笑意，一对漂亮的酒窝瞬间盛开在她的脸颊上。冷冷清清的气息散去，终于有了一些她这个年龄的姑娘应有的活泼感。
“也祝您早日抱上白胖胖的孙子。”
长长的楼道里回荡着重重的脚步声，大妈敲响了一扇门。
门开了，来开门的是她的儿子，儿子惊讶地看着她身上大大小小的包裹。
“妈，你怎么突然来了？”
“我可是来看我的儿媳妇的，你看我还带来了家里的玉米，有这么多呢，够煮上三天三夜呢！”
儿子笑了起来，赶紧将母亲手里的玉米袋子接过。
大妈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腰背，望了望窗外。
“今天这天气也是够见鬼的。”
儿子闻言扶了一下他的金丝边眼镜，也望了一下窗外。
“是啊。”
窗外的白雾依旧浓稠，久久不肯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