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这一次的风铃声响得比以往都要晚一些。我看了下墙上的挂钟,已经十一点了。
她踩着高跟鞋走进来,鞋跟跟木地板的撞击声便在这间小酒馆里回荡。
今天依然是只有一位客人!
她很自然地坐在吧台的位置上,伸出涂着红色指甲油的手对我说,“小哥哥,上酒吧!”浓重的妆容遮盖了她本来的面容,我看不出她的年纪,但听声音,约摸是个很年轻的女人。
叶老板从楼上下来,双手环臂,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嘴角蹙着一丝笑意,从我的角度看过去,那不是友善的笑容,相反,是一抹讥笑,但却笑得不漏痕迹。
“客人!”她从楼梯上走下来,黑色的修身旗袍衬托着优美的身段,举手投足都是风韵,她轻启红唇说道:“一个故事,一杯醉生梦死!”
女人仰头看了看头上的吊灯,大笑了一声,“故事?”
叶老板已经来到了她跟前。
她仰着头似乎在思考,长发垂落在椅子背上,在叶老板良久的注视下,她终于开口说道:“那我用别人的故事换一杯酒吧。”
叶老板笑了笑,“随意。”
她思绪缓了一会,开始缓缓讲起了这个故事。
“二十年前的冬天,女人在工地上捡到一个弃婴,孩子被冻得哇哇大哭,女人把她带回了家。第二天孩子发烧,医生说可能会烧坏脑袋,要做手术,手术费需要一万多。她只是个在工地做饭的女人,拿出全部积蓄都没那么多,只能找别人借钱,那些人都劝她:别管了,孩子父母都不管你瞎操心?”
“她大声回骂:我为什么不和好人比,非要和那些烂人比?”
“十六年前的春天,小女孩在街上被别的孩子欺负,那些孩子把她推到了垃圾堆里,小女孩身上和头发都脏了,坐在地上只是哭。她赶过去把带头的小男孩甩了一巴掌,骂:你们这些小混蛋太没教养,这么多人欺负一个小姑娘。小男孩的妈妈也赶过来,两个女人在街上吵起来,最后大打出手,然后被路人拦开。女人擦擦额头上的血,把小女孩抱在怀里说:别怕,别怕,妈妈来了……”
说到此处,她目光变得很柔和,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但很快她又继续说下去:
“小女孩嘴角一撇:妈妈,这是你昨天给我买的裙子。女人看了一眼孩子,她的胳膊和头发都脏了,双手却紧紧地护在裙子上,却还是染了一小片污泥,想起来这是半年来给孩子买的唯一一件衣服,女人眼泪就掉了下来。”
“十三年前的冬天,小女孩过生日,女人带她去买新衣服和蜡笔,孩子心心念念好久了,她一直都没时间。在商场吃了顿好的,小女孩特别开心大眼睛瞧个不停,结果结账的时候发生了小插曲,有客人说他去上了个厕所桌子上的钱包被偷了,那个客人就坐在女人的邻座,向服务员反映情况的时候眼睛有意无意的瞟着女人,估计是看她穿的破破烂烂,又寒酸,怀疑她是小偷。”
她背靠在椅子上,喝了一口水。
“过了五分钟服务员走过来礼貌地问:阿姨,刚刚那位先生说他东西不见了,您有见到吗?女人脸都气白了,说没有。丢东西的那男人径直走到她面前:如果是你拿的现在就交出来,我只当这件事没发生过。”
“女人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你凭什么说是我拿的?男人说凭直觉,你离我坐的最近,而且吃饭的时候你一直东张西望。这完全是胡编乱造,女人吃饭的时候就看了两眼墙上的钟,她只有半天的假所以担心时间来不及。”
“女人站起来,她真的很生气,说:如果不是我拿的你该怎么办?男人说我给你道歉。女人问怎么道歉。男人就笑着说我给你磕头。女人红着眼睛点点头,把手里的布袋子的东西倒出来,都是一堆杂物,女人问有没有你的钱包?不等男人回答,女人把外套脱下来,把里面的口袋翻着朝外,问有没有你的钱包?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女人把裤子和毛衣也脱了,她的神态已经接近癫狂,几乎赤裸着身体,她翻开所有可以藏钱的地方,翻开一个口袋就问一句有没有?”
”饭店陷入寂静,只听到那句掷地有声的“有没有”在空间回响,小女孩捂着眼睛哭起来,旁边的人都低下头。女人赤裸的身体在饭店显得格外醒目,丢钱的女人在一声声质问中神色慌乱,在翻完最后一个地方后女人说:你检查完了吧,有没有你的钱包?”
“男人丢不下面子,指着旁边的小女孩说:万一你把钱包藏在孩子身上呢,我看电视上很多小偷都这样,拿孩子做掩护……围观的人起了吼声:你这人怎么这么讲话?这是女人最后的底线,她彻底爆发了,扑过去和男人扭打起来,在工地上她也锻炼了一身力气,就像一头凶恶的母狼,把男人压在地上打的头破血流,最后被商场的保安拉开,她说:我们是穷人,但我们从来不做偷鸡摸狗的事,凭什么就因为穷,就红口白牙冤枉我们是小偷,凭什么?”
“她哭的不是自己,她哭的是小女孩的未来,她不希望孩子也重复她这种没有尊严的生活。她自己可以满身尘埃,但希望孩子可以有一个光明的未来。”
“十年前,一对夫妻找上门来,说是可以收养小女孩,妻子因为身体原因无法生育,可以把小女孩当亲闺女对待。这对夫妻家庭情况很好,有车有房有稳定的工作,女人就狠心做了决定。她要小女孩跟他们走,小女孩拉着门不愿意走,嗓子都哭哑了,小女孩说:妈妈,我会听话的,我以后不买衣服了不买蜡笔了,你不要赶我走好不好……”
她停顿了一下,可能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停顿,但很快她又继续下去:
“女人嘴唇都咬破了,把小女孩的手用力扒开,她冷冷地说:我自己都养不活自己了,还能养你这个累赘?快跟他们走!在一片喧闹中,那对夫妻把小女孩拉上了车。三天后的夜里,小女孩竟然自己找了回来,她敲着门喊妈妈,说自己一定会听话,她给那对夫妻打了电话,开门对那女孩说:你还回来干什么,快滚!”
“小女孩过来抱她,被她用力推开。小女孩有点呆滞的坐在地上看着她,过了半小时那对夫妻赶过来把孩子带走,在确定他们走了之后,女人用力甩了自己两个耳光,嚎啕大哭起来。她只是一个能力低微的工人,拼尽全力也只能让孩子上个普通小学,她想让孩子有个光明的未来,不会重复她的人生。”
她把杯子里最后一口的凉白开喝下,仿佛是品尝着一杯浓烈的酒,“完了,这个故事完了。”
叶老板站在她跟前,抬手撩了下头发,垂眼看着她:“这可真是一个有头没尾的故事……”
“这故事足够要一杯酒了吗?”
叶老板右手的拇指与手指摩挲着,既不点头也不摇头,“我给你一杯醉生梦死,但你必须把故事讲下去。”
女人托腮笑了笑,应了一声,“好!”
叶老板为她调了一杯醉生梦死,推到她面前。她摇晃着杯子里的红色液体,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这酒真像血呀!”
一饮而尽。
酒馆里陷入了漫长的寂静,寂静总是让时间拖延得过长,那短暂寂静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只有墙上滴滴答答的挂钟告诉我,其实也不过过了一分钟而已。
酒劲上来了之后,她开口说话:
“半个月前,妆容精致的女孩在酒吧喝的大醉,和她谈了三年恋爱的男生劈腿了,连分手都是短信通知的。女孩摇摇晃晃的出门,感觉头晕目眩,她靠在墙边昏昏欲睡,两个男人笑嘻嘻的过来,其中一个说:这妞长得不错!两个男人把她扶起来,其中一个都开始摸他的屁股,就在这时一个女声响起:放开她,你们干什么?两个男人说:草泥马,你一个扫地的多管什么闲事?一阵推搡后,女孩又摔在地上,她听到了斗殴声和叫骂声,经过一阵寂静,有个人把女孩抱在怀里,不知怎么的,女孩觉得有种久违的温暖。她觉得脸上热热的,用手一摸发现是鲜血,女孩酒醒了,想把眼前的人看清楚。”
“但无论怎么集中精神,那张脸都是一片模糊。随后背后被轻轻拍打,温柔的声音传到耳边:别怕,别怕,妈妈来了……”
被刻意遗忘的回忆全部涌起,眼泪,终于决堤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