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寒露重,身披碧色锦衣伏案书写,窗外一弦明月高挂,原来已是月中天时分。柔柔淡淡的月色洒入,落在那墨色长发间。微低的头顶处,玉冠高束,反射着月色的惨白。
“笃笃”两声,惊了案桌上的那人,微抬头间,只见房中一盏摇曳烛灯隐约照在他高挑清俊的身子上,窗外月光细细碎碎勾勒出他清雅的轮廓。
白玉面,远山深黛眉,抬眸间依稀可辨的眼色依旧深重如墨,薄薄的淡粉双唇微勾,对着站在窗外的人儿一笑,将来人惊艳住,本欲脱口而出的话,也消失在喉间。
“风儿可是特意守夜了,来抓朕的?”
案桌后的男子清朗一笑,笑声震动喉间,双眼微眯,眼角隐约是几根眼尾纹。虽与这张俊秀的玉冠之容有些违和,却出奇的让来人心间暖意淙淙。
“说好了子夜一过便就寝的,怎的又耍赖皮起身了?”
窗外人儿一身蓝色的翠烟衫和散花水雾绿草百褶裙,纤腰处一道彩练腰带高束,身姿修长。夜间怕寒,外披月牙披风,蝴蝶羽翼般的丝带垂于胸前,眸含春水清波流盼,兰花髻斜插一根镂空金簪,半缕长发遮半面,欲语还休。
说话间,已一个利落的撑托,半坐在窗檐上,姿态随意轻佻,面色却泛红生娇,即使口出责备话语,依旧掩不了那股子半嗔半羞状。
“不赖皮,怎的能让你来寻我?”
男子起身,收敛了大笑,长臂一伸,将窗檐上的人儿一勾揽入怀中,在那人儿惊呼之前,低头吻住那诱人的朱唇。
月色漫漫,碧辉寝室中春色蔓延。
娇吟低喘交织,与窗外扶疏锦木间的虫鸣遥相呼喝,如一首暮秋时节的低吟,哀婉缠绵。
“煜……”
名唤风儿的女子低声惊呼,下一秒那矫健清瘦的身影一个翻身将其压在身下,温温吞吞的呼吸吐纳,也变得急骤粗重,三千墨发如白宣纸上的泼墨,墨间露出一双眸,重瞳如魅,美得惊人。风儿怔愣间,那人已是不能自拔,而她也跟着他飞蛾扑火般让自己淹没在炙热的火焰之中。
“晓月坠,宿云微,无语枕边倚。梦回芳草思依依,天远雁声稀。
啼莺散,余花乱,寂寞画堂深院。片红休扫尽从伊,留待舞人归。”
低沉清朗的吟诗之声在耳边响起,淡淡幽怨,淡淡清愁,惊得床上人儿一个激灵睁眼,碧色床幔随风而动,鼻翼间嗅到清晰的紫檀香。
黔首微转,散发披在锦被绮罗帐内,牡丹绣花枕上,残留着淡淡的奢靡之气息。
风儿嘴角勾出一个无奈的笑,转首无神地看向半开的窗户,菱花之状秀美,镂空间看见外面纷飞的红叶。
当年第一次听得这首《喜迁莺》,他问她可懂?她淡笑摇头。
当年总角花季,不懂闺中秘事,心悠悠,情悠悠,何来闺怨幽幽?只如今这夜间相处,白日漠然的处境,何时是个尽头?
晓月下坠,夜云渐薄,天将明未明时分,闺中的女子此时正斜倚枕畔心绪烦乱。方才犹沉浸于相聚的甜蜜,却幡然春梦初醒,只留天边传来孤独凄凉的雁鸣,待得天色渐明,整日啼鸣的莺鸟已飞远,而曾经姹紫嫣红的花已成落英,铺满庭院。虽居于富丽堂皇的寝宫,但如今深院独处,冷清寂寞,却只是平添了几缕凄清孤苦。
睁眼打量,却不去扫那满地落红,就让它铺展在那里,让那流连在外的人儿归来时,看看这莺散花残后的凄清情形,是否也是种畅快?
用罢午膳,将屋中清扫一番,燃着紫檀香,满室飘香缠绵。正兀自托腮沉思于庭院之中,反复思量那首词,只听远处传来那让人心悸的清朗笑声。面色不由带喜,正面染桃花,起身欲迎,却在拱门处传来另一黄莺般清脆的娇俏之声。
“皇上这寝殿的院落倒是装点得精致,特别的有韵味。”
“妻妹喜欢便好,若是得空,可常来走动走动。娥皇去后,朕这院落倒是冷清不少。若是妻妹常来,倒是多了一道景致。”
说话间,李重光已跨步在前,领着一身穿牡丹翠绿烟纱碧霞罗的俏丽女子,逶迤而来。
风儿一愣,目中不禁染上水雾,却是转头以袖掸去,抬头间嘴角含笑,如出水芙蓉,比那男子身边的清秀水仙并不逊色。
李重光向前走的步子并不急,一步一步,秋色光影里,袖口拂过廊边一树红花,满地落英,与地上的红叶交织而眠。
七月初七手上巧,目中重目面上娇。
这个男子,本就是帝皇之相,帝皇之命。帝皇之家,岂能一人独冠?娥皇虽死,皇后之位,终究不会是她一个掖庭宫婢可觊觎的。
那被李重光称为妻妹的女子,见风儿立于火花似的枫树之下,为那绝世之人所撼,惊艳赞美之色一闪而逝,随即抿嘴淡笑,也只是点头颌首,随着李重光进了书房。
此时鼻翼间残留的,除了一点点紫檀香外,还有淡淡的清冷的脂粉香。
李重光进门之前,脚步微微一顿,双手背于身后,转身回头,立于几十个大理石高的台阶上,眯眼打量着逆光而站的娇俏身影,嘴角微动,却是久久不能出言。
风儿含笑微微屈膝行了一礼,低头便往院外退去。一袭蓝色雪花衣衫,缥带如云翻动,终究还是随风而去。
夜间蜷缩于她早些年入宫时的偏僻住所,阴暗潮湿,在这干燥的秋季里,还能嗅到浓重的霉味。
风儿整个儿紧紧的蜷缩在一堆,额际是隐忍着腹中疼痛的汗水,全身湿了大半,忽冷忽热。
眼角看着外面乌压压狂风乱作的天,她惨然一笑,知道自己的日子也走到了尽头。突然手握成拳,死死地往腹中捶打着,直到雪白的里衣被艳艳的红色沾染,血腥味浓重萦绕鼻尖。人便也昏昏沉沉了。
“风儿?风儿?快开门让朕进去!”
猛烈的敲门声与狂风呼啸声交织,让她有些涣散的思绪再渐渐凝聚。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躺在床上动弹不得,想出声应答,却是连说话之力也无。
“皇上,夜里寒凉,且先回寝殿歇下,风儿过会便到!”
主事公公在门外焦急地劝说之声传来,却伴随着一阵呼痛之声,“砰”一声两声的猛烈撞击之声传来,风儿强撑起身,想要阻止那人不合身份之举。
然而终究还是慢了一步,“砰”“咚”之声响起,一道明黄之色的身影快速冲了进来,带入一室的寒风。
李煜突见躺在床上脸色煞白之人,惊得愣在粗糙木板搭成的床前,下一秒却是发狂般将人揽入怀中,口中怒喝:“快传御医……传御医……”
一夜狂乱,一夜梦魇。风儿只知全身像是被拆卸了般,痛得整个人都在抽搐,一双手紧紧地握着她的掌心,湿湿的,却是冷得碜人,想要抽出手来,那握着她手心的人却是更加紧的握着。
“皇上还请移驾殿外……这落红怕是会污了圣体……”
迷糊中听得这话,风儿忍不住便反握紧了那双手,无意识地呢喃着:“不要……不要离开……不要抛弃……”
“好……朕不离开……朕不离开风儿身边……”
“皇上,风儿姑娘腹中胎儿若是再拖……恐有生命之危……”
“你说什么?一群饭桶……一群酒囊饭袋……”
风萧萧,夜凄凉。
夜里转醒未醒之时,似梦似真,她梦到那让她爱得欲罢不能的尊贵男子,在她耳边喃喃细语,他说:“风儿,我与她的婚事,是母后的意思,若是你不喜,我便不娶。”
“麟儿去了,你代他留在我身边,好生的补偿我,可好?”
细细密密的甜言,在耳边回响,他却未看见,她早已落满了晶莹的面颊。
身体大恙,她在他的寝殿修养了将近半月,他虽每日在她面前笑容温煦,但总在夜间听得他低低的叹息之声。每当此时,她便躲在书房的帷幔后,捂面低泣。
她的身份,注定不能代替昭慧皇后站在他的身旁,而唯一能代替的,只有昭慧皇后的胞妹。
她知道,所以痛切心扉。
他曾说:诗意缱绻,风过如画。你且取名风儿,风儿的人生,定是诗画缠绵。
他曾说:日以煜乎昼,月以煜乎夜。往后朕将改名为煜。风儿你且唤朕煜。
日照亮白昼,月照亮黑夜。他就是负责照耀白昼与黑夜的那人,此时却照不亮她的心。
风儿终究还是离开了那座有他便诗意无边,无他却冷清孤寂的庭院。秋风萧瑟,卷起满地的落叶,迷蒙的世界,她却不知该往何处而去。
那里,不该属于她。她不能为了自己,而让他负了他的臣民。
北宋开宝元年十一月,那个在庭院中对她点头颌首的女子,终究是取代了她的位置,站在了那个清雅如碧水一色长天的男子身边,与他一同抚琴赏月,吟诗起舞。
风儿站在他们大婚的宫殿前,大红大红的装点,却如同她鲜血淋漓的心。
不能忘记,他曾手执眉笔,为她描眉著彩。他也曾手擒梳篦,为她绾丝三千。那修长白皙的十指,曾在她的眉间唇上,漫漫流转眷念,只往后会是留在了殿中与他拜堂的女子身上。
最是难承帝皇恩,失了心,却甘之如饴。如心剐肉,痛到莫名。
夜半,雨漫漫,迷了眼,凉了心,哭声呜咽,残留在风雨之间。
那一夜,雷鸣让她的世界失去了一切声响。那一夜,锣鼓声嚣,撞碎了粉彩妆奁。
那一夜,一夜风花雪月残碎,满地枫叶如风如画,终于被水洗刷,彩墨不再,只留一地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