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窝在客厅沙发里追谍战剧。
他在浴室拿着推剪机自己剪发。手机里播放着经典歌曲推介。
他大声叫她的名字。
她应了一声,按了电视播放暂停键,趿拉着拖鞋,向浴室走去。隔着浴室门,她听到了王铮亮在他手机里唱着“时间都去哪了,还没好好感受年轻就老了······”。
推开门,她看到他赤着上身站在盥洗台镜前,手里握着推剪机,肩颈上及脚下四周,黑色的碎发不规则地围了一圈。
他转过头笑着对她说:“来,帮忙看看,后面剪得怎样,还需不需要再修剪?”
她抬起头,但他高了她一个半头,她看不真切。
于是,他拉开马步,半蹲下来。
这样,他的头就整个地呈现在她眼前了。
她仔细地端详,左看看,右看看。确实,两侧耳后处的头发稍长一些,软软地,微微蜷曲着贴在耳后,比整体的寸头要长了一些。他调整好刻度,把推剪机递给她。她握住推剪机,小心地贴上他耳后,慢慢往上划动,细软的碎发就从机子的缝隙里汩汩地冒了出来。两侧耳后都修剪完后,她往后退开两步,拉开她与他之间的距离,全面地审视打量着他的发型。
“好了吗?”他问。
“嗯,好了。”她答。
他刚想站直身子,但感觉到她的手落在他颈后发根处,并顺着一侧往头顶移动。
“怎么啦?”他问,“没剪好吗?”
“你转过来,我看看。”她说。
他微微直起身子转过来面向她。
她抬高了头,眼睛并未看他,而是跟着她的手指移动。她的手指,轻轻地,从额顶向一侧鬓边摩挲、游移,再回到额顶,向另一侧滑去。
“你怎么啦?”他问,他看见她的眼里泛起泪光,有暮秋的悲哀。
“你老了,老公,”她说,眼睛依然跟着手在他的发上缱绻,“白发越来越多了。”
“正常啊,”他答,站直了身子,“都52岁的人了,白头发只会越来越多啦!”他语气轻快,笑容温暖,像要证明一样,眼角的鱼尾纹在他的笑容里畅快地游弋。
“可我还记得你年轻时的模样。”她说。
她记得他上穿白色T恤、下着蓝色牛仔裤,像三月的天一样干净的在路口等她,身上散发着力士皂淡淡的香味。这是二十多年前那个夏天,那个闷热黏腻、因大兴土木而尘土飞扬的城市留给她的最美好的记忆。
有人说,爱上一座城,往往是因为爱上一个人。她不爱那座城,那座城市一年四季气候常热,太阳火辣辣地烤着大地,就连风也是闷热的含混的喘不动气的。发展中的城市到处在扩疆拓土、修路建楼,尘烟在空中飞舞,混合着炎热,在她心里弹奏着无力的歌。她不爱那座城。
但她爱他。爱他的干净、明快、体贴和幽默,她爱他的清清爽爽。
“我也记得你年轻时的模样啊。”他说,双眼满含笑意。
那时,他还不认识她。只在上班路上见一女孩一袭白裙,腰间系一条蓝色腰带,一头秀发又黑又长,在他前面走出小区大门,留下了茉莉花的清香在空中飘荡,萦绕在他心间。
一晃眼,二十多年过去了。年轻的岁月连同那座城市一起退到了记忆深处,中年的光阴刻进了新的城市新的居住地。他们的女儿羽翼渐丰,飞往一线城市衔枝筑巢,开启自己的人生。她和他变成了“空巢老人”。
两个人的世界里,她读书、写字,学画画,偶尔看看电影追追剧。他喜欢上了摄影,重又捡起了二十多年未弹的吉他。他和她开始过上了半退休的生活,不再执着于名利纷争,不再耽陷于人际应酬。八小时之外,更多的时间留给了彼此,互相陪伴和陪伴父母。泡一壶好茶,焚一柱清香,播一曲古琴,她看她的书,写她的字,他侍弄他的花草,对着它们拍照。时光在房间里静静流淌。她和他像河里的鹅卵石,历经岁月的冲刷,不知不觉磨去了年轻时的锐利,变得温润圆熟、清透干净,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能紧密相依却又独立自由。偶尔,他们也约上三五好友喝喝茶、聊聊天,兴之所至,也会痛饮几杯聊发少年当日狂。
她对他说:“以后,我要在你先死。”
“为什么?”他问。
“因为你比我能干,生活能力比我强啊,”她说,回答得理直气壮,甚至有几分霸道,“没有你我该怎么生活啊。”
他是文科生,但二十多年的工作和生活,使他成功跨界,熟知建筑与工学,居家生活的各种维修补漏、安装拼接他都得心应手,比理科生更像理科生。
后来,在一次她和他对某个问题的讨论争辩后,她对他说:“以后,我要在你后死。”
“为什么?”他问。
“因为我更能适应一个人的生活,孤独的生活。我的心更静,比你更能宅,只要有书和音乐的陪伴就好。”她答,心里对他有深深的怜惜。
这天晚上,她偎在他怀里,辗转难寐。
“怎么啦?”他问。
她不语,只用手摩挲着他的脸,像缠绵的风抚过水面。
半晌后,她说,声音有些暗哑:“我收回以前说的话。以后,我要在你先死。”
黑暗中他无声地笑了,侧头亲了亲她的发,柔声问:“这次又是为什么呢?”
她伸手搂住了他脖子,身子紧紧地贴在他身上,耳语般说:“我害怕。”
“怕什么?”他问,轻轻抚摸她的头发。
“我怕你不在了,我怎么能活得下去......”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他感到肩颈处一阵湿热,像一团火,灼痛了他的心。
他侧过身,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边亲吻着她的发边说:“小傻瓜,不会的,别乱想喔,我们还要一起过好多好多年呢!”他的声音温暖而湿润,手臂轻轻拍着她的背。
见她不语,他又提高了语调,故作轻松地说:“都怪我都怪我,好好地听什么《时间都去哪了》?时间能去哪嘛,不就藏在油肚里吗?”他拍了拍自己的肚子,“这些脂肪也是花了好点时间才堆积起来的噢。哎,对了,”他手扶着她的肩,把她的头从他怀里推离,面对着她假装一本正经地说:“你说我如果去做吸脂手术,抽出来的脂肪能不能换成钱?”
“又胡说八道!”她在他的胸膛上轻轻打了一下,破涕而笑。
夜深了,她在他怀里睡着了。呼吸均匀而轻微。
他不敢动。她的睡眠一向轻浅。
被她枕着的手臂像有千万只蚂蚁在爬,慢慢变得麻木和僵直。他闭着眼,但脑海里不断地有歌在盘旋:“……时间都去哪了/还没好好看看你眼睛就花了/柴米油盐半辈子/转眼就只剩下满脸的皱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