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陸的雪

乘著火車,從京都一路向北。車廂暖氣讓人頭腦昏沉,我一開始還試圖用kindle胡亂讀點什麼,但是很快便放棄了,任由自己處於半醒半睡的狀態,偶然查看一下自己所在的位置。瞌睡中穿過了何處的隧道,醒來看到了窗外不厚的積雪,那刻光景頗有幾分「雪國」開頭那句:“穿過縣境漫長的隧道,便是雪國”的意味。一看手機,我經過的當然不可能是川端康成筆下的更為北方的越后湯澤,而是已經處於北陸地區的南越前町。

相倉合掌村

我的目的地,是舊時叫越中的地方。從金澤轉新幹線,來到換乘巴士的中轉地高岡,這裡是「叮噹」的作者的故鄉,然而天卻下著讓人無法振奮起精神的雨,伴著低溫,不禁想起以前南京那難以忍受的雨夾雪時節。連接新幹線的新高岡站看似新凈,卻了無生氣,人流不多亦沒有什麼可以讓人打發時間的店鋪,只能憑藉地圖搜索,在車站附近的拉麵店吃個午飯。我本來沒抱多少期待,不多加思索就點了推薦款,卻意外地好吃,滿滿的蔥花中和了湯中的油膩,以至於我連湯汁都不剩一滴。也許拉麵配著冬天的寒意乃是最佳。干坐著等太無趣,於是我坐了一趟電車到了更為熱鬧的高岡站。在車站里晃蕩的時候發現地下街既遮隔風雨,還有多個漫畫書架給人隨意翻閱,既有小孩,也有看似是漫畫迷,也有似乎只是無所事事的人在這裡消磨時間。

雪景

等來的巴士,載著寥寥可數的幾位乘客,從略顯落寞的城鎮開往了漸漸被白雪覆蓋的北陸山區——五箇山。到了相倉合掌村的巴士站,下車已經感受到冰天雪地才有的凍感。除了一個小小的巴士候車室,只看到山和公路。恰好有兩中年男女似在送別客人,見他們準備離開,便上前問路,原來是村裡人,他們相當熱情地領我進村。走過了一個斜坡,即可以見到這個保留著二十來座合掌屋的小山村。除了幫我拎行李,男村民還給我翻出了兩張村裡的地圖,更是一路帶到古老的合掌屋民宿,拉開障子門,在玄關把老闆娘喚出來打個照面。老闆娘自稱阿嬸,容貌和談吐給人溫和敦厚之感,還連忙把大概二三十歲,也在幫忙打理民宿的兒子叫出來打招呼。他們本要讓我喝杯熱茶休息,但是聽我想趁著天還亮著去村裡散步,阿嬸便幫我一一講解地圖上標註的地方,儘管在我看來這村子之小,無須地圖,一兩個小時便可走遍每個角落。而出門講句「我出去了」,回來說句「我回來了」,阿嬸都會熱切地應答一聲,給人一種甚至自己家也沒有的居家感。

“合掌”的古民居

剛來的時候雪並不大,夾著寒風和能呼吸到的水汽,地面濕滑,周圍的山林亦清晰可見。至少,去後山的路還是能循著前人落在雪地上的鞋印走過去的。遊人不多,也就是零零星星十來人在各個角落拍著照。這裡昔日封閉落後,今日則和鄰近的管沼,以及遠一些的規模更大的白川鄉一道,被日本旅遊局以「神話」又或「童話世界」的村落來推廣。當然,對於我這代,小時候看著「阿信的故事」而對近代日本有了粗淺印象的人來說,這裡與其說是「童話」不如說是頗為悲情的童年阿信的世界。而此刻濕潤的雪景事實上比後來的鵝毛大雪更添淒苦之情:畢竟暗沉的路面和凋零的花草依然可見,呈現的是一個“正在”走向枯萎和淹沒的過程,而當大雪覆蓋這一切,我們又似乎可以因為純白的潔淨感而得到另一種意義的救贖感——迎來一個嶄新的世界。

依舊可見的植被

約莫四點的時候,天空澄朗起來,可見淡淡的蒼藍,然而在這個地區,也該到黃昏時分了。很快,暖黃的燈亮起來,而雪也越下越大,漸漸迎面吹雪了。這個小村落只有一家小店,集紀念品和餐飲於一身。不過還是得說門外閃亮的小燈泡串讓這個地方多了一分廉價工業感,略微掃興。

短暫的晴朗

看著天快黑齊,我便回到了民宿,終於坐到了日本古民居特有的圍爐邊上取暖,阿嬸的兒子已經幫我安置好行李,並且端來了熱茶和餅乾。見到圍爐邊上的六根烤魚,我已經心動不已,畢竟對於這種落後于時代,只是在動畫或者影視劇中看過的煮食方式有種謎一般的好奇。一位北海道來的大爺,兩位佐賀縣來的護士姑娘和兩位澳大利亞來的女學生是這一晚的共同住客,加上民宿一家三口,頗為熱鬧。我們圍著炭火爐,吃著阿嬸用當地食材做的晚飯,聽著阿叔努力講解合掌村的歷史和合掌屋的房子結構,甚至當場跟阿叔學習一種叫ささら的傳統樂器。儘管我手笨,阿叔指導了我好幾次方能勉強發出點像樣的聲。澳大利亞女生因為不懂日語難以加入討論,雖然我偶然翻譯幾句,但是自身水平也不足,兼顧不周。飯後和北海道大爺和九州姑娘一起喝酒聊天,去過什麼地方啦,天氣如何,還會看著電視上的節目來聊天,比如新聞說皇室接待外使用馬車,我說有種微妙的違和感,大家便開始討論皇室的意義,儘管在我看來皇室的存在能維繫一種儀式感也有其價值所在。到最後幾個人還要決定洗澡順序,彷如回到自己的童年時代——因為一家五口只有一個浴室,吃完飯要先後洗澡那樣。房間里有個電暖氣,然而那股煤油的味道和大功率電器運作的聲音讓我一下子明白谷崎潤一郎說的傳統日式房子要和這些現代生活設施相適應的的困難。當然,在炭火圍爐前,我又有現代人另一種擔憂——衣物容易沾上柴火的氣味且難以散去,這對於冬日旅行且對氣味相當敏感的人來說頗為頭疼。處處皆為微細的憂慮,有時也覺得這樣讓自己哭笑不得。我經常會在旅程中記住一些味道,但是在雪地,嗅覺似乎就失去記憶了,最後竟然只記得室內暖氣的味道。這種電暖氣似乎都是三個小時自動關閉(後來住的民宿都是這樣的設置)需要重新開啟,阿叔擔心我們會不夠暖還給了每人一個用厚棉布包裹了熱石還是什麼的放在被窩里取暖。

烤魚

早晨醒來,外面已然積起頗深的雪。本來可見的路面和花草都被覆蓋了,想往後山走,有些地方雪已經及膝,對於沒有相當裝備的我來說是難以做到了。儘管阿叔說可以借我他的裝備,然而記憶中後山的路途中有不少窪地,對於不熟悉這些路的我來說,也許比起裝備,更需要本地人帶路,而阿叔似乎忙於鏟雪了,況且村中的合掌屋積雪已經能滿足我對大雪的想象,我還不如靜靜地在村中散步。積雪的地面頗為硬實,旁邊則是隨手可以抓起一把的軟乎乎的雪堆。吃過熱乎乎的傳統早餐,阿叔開車送要趕車去白川鄉的兩位九州姑娘和我去巴士站。到了車站遇到了一位阿叔也認得的住客,給我們互相介紹起來,她貌似是來這裡做田野研究的(估計是人類學)的女生。阿叔回去繼續工作,而我們等巴士期間聊起來,她說白川鄉像觀光地,跟老師商量之後似乎就偏向更保留生活方式的這些村落,還說她住過這裡不同的民宿,大家會很細心地跟下一家住宿說今天做了什麼菜了,就不要再做什麼菜了,這種細心程度讓我們忍不住感歎村民們的體貼。我想,「陰翳禮讚」中,谷崎潤一郎說有位外國旅行家認為保留最多日本古代之美的是北陸某某地區,也許就是這裡吧。

銀裝素裹白川鄉

我只是到白川鄉停留兩三個小時再前往高山,而兩位九州姑娘則是比我早一天遊覽了此地,這下是要去金澤到小松機場回佐賀。告別之後,我把行李寄放好便開始在這個比相倉大很多的,遊客和店家也多很多的白川鄉漫步起來。漫天大雪不時逼著我進店喝杯咖啡休息再動身。不過這裡大概和京都一樣美不勝收,讓人甘願在熙攘中前來一睹其風采。儘管在一家小店里吃的岩魚定食讓我明白昨日民宿的烤魚的美味程度是難以再求得了。

白川鄉

來到了高山市這個昔日叫飛驒的地區,天正下著毛毛細雪。高山雖大,但是主要景點集中,很快便能走訪一圈。高山是一個精緻的城市,咖啡店和工藝品店林立,而且保留頗多老建築。而隨著近年來和金澤一樣名氣大增,可見遊客已然頗多,尤其當我嘗試在標誌性的老街拍個全景發現這幾近是不可能的了,倒是遠一點的日枝神社和東山散步道人跡稀少,能好好呼吸。我對無人風景的喜好,早已被谷崎潤一郎說白了:「山貴不在高,而貴在沒有人間煙火氣和市井庸俗氣」。這兩晚的民宿遠離了市區,在一片小樹林中,民宿是一家人和兩三個員工經營的,接我的老太太,舉著寫著我名字的小白板,她約莫六十歲,依然妝容精緻,大方有禮,也許沒有相倉村民的熱切,但是符合很多人對日本服務業的期待。歐式的建築讓人忘卻自身所在,意大利的菜餚更是民宿主人的招牌,而女主人正在照顧幾個月大的孩子。主人家的品位可在民宿的佈置中隨處可見,而窗外的雪景也和燒著木材的壁爐互相映襯,顯得溫暖舒適。

高山

第二天在高山車站附近一個小店吃午飯,似乎是一對母女開的,老太太特別可愛,還切了蘋果給客人吃。結賬時,她問我是從哪裡來,我說是中國廣東,她似乎不太理解,便只能說是香港附近,然後她拿出一本世界地圖冊(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是地形圖)翻來問我,說她在學習這些知識,然後我指給她看,她還問起氣候如何,我說很熱,沒有雪呢。她笑著說這裡下雪很冷。還要問我第幾次來日本之類的(雖然這些幾乎都跟每個民宿老闆聊過了),在高山停留多久啊,打算去哪裡啊。知道我下一站要去富士宮的時候,她問我是不是有山岳信仰(有趣的是民宿女主人聽我說要去富士宮第一反應不是富士山,而是給我推薦炒麵),我說未到這個程度,更多只是慕名而去。最後她還目送我離開,叫我多加注意,小心走好。

日枝神社一帶

午飯後坐火車來到「你的名字」(君名)其中的取景點——飛驒古川,這裡和四國或者鹿兒島某些地方相似,乍一看還是普通的小城鎮,但是走著走著,興味愈濃,尤其是河岸邊上的雪中遠景給人深刻印象。這裡古街建築也不遜色于高山,儘管街道之間距離有點闊,反而韻味不夠。一開始我找不到「君名」的痕跡,快走到那個飛驒物產館終於看到有店鋪打著君名的名義賣東西。物產館里外都張貼著君名的海報,還有個榻榻米的空間給人體驗編織繩子。有一男一女年輕人就在那裡體驗著,而且還竟有「口嚼酒」賣(本地的酒廠,不是真的口嚼)。

北陸的雪_第1张图片
飛驒古川車站

回來時接我的民宿員工是個乾淨陽光的小哥,聊天中得知原來他來自福岡,還幫我糾正了福岡常見的“屋臺”的日語讀法。最後在雪中走向一個有著暖黃燈火的木房子的感覺,讓人覺得這便是冬天最美的生活方式。

民宿,紅茶,窗外雪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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