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夜的睡眠颇为不佳。总觉得好像在很遥远的时候或是很陌生的地方,隐隐听见有“咔嚓”断裂声从某条缝隙中尖细地钻出,迅速得无法捕捉它究竟来自哪里,因而让人怀疑它的真实存在性。迷糊中,有一种不安的情绪让我不自觉地蜷曲身子,作着双手抱头状。当然,这种感觉是一种虚拟的思维,想完成这样的动作,应该出于保护或者是自卫的本能。只是在梦一般的睡眠状态中,这样的想法是无法达成满意的效果的。
这样的幻觉,特别是更冷一些的夜里,越发明显。随着天气的愈冷,这种声音出现的次数愈多。“咔嚓”的声音越来越真切,我确信这声音肯定存在过生命的某时某刻,只是一时半刻记不起。
于是到了白天,便有意识寻找夜晚睡眠中出现的障碍。中午阳光暖和的时候,想去大自然中释放一下有些纠结的心情。在空旷的田野中漫无目的地走着,目光所到之处,蓝天映衬下光秃秃树枝的剪影;一望无际只剩枯黄稻草的的庄稼地;几只落在电线上一动不动的黑鸦......良久,我的目光滞留在一方池塘的水面上。
冬天池塘的水面浅了一大截,裸露出岸边那些嶙峋突兀的根系来。池塘的四周结了薄薄的冰,像是铺着一层毛玻璃;冰面上打着些许褶皱,还没有来得及融化。此刻,短路的思维瞬间接通----原来几日苦思冥想的,竟然是这池塘里的冰所致。记忆开始晃动起来,眼前仿佛看见人们影影绰绰于其上行走,当冰面不能承受越来越多这样的外力作用时,冰块便发出清脆短促的断裂声:咔嚓,咔嚓......急迫痛苦的断裂声在提醒人们,危险,快离开!
面前池塘里的冰,已经远远达不到在上面行走的效果了。但是在儿时,冰封池塘的现象经常存在。大清早起床,也不怕冷,第一件最为要紧的事就是跑到塘边,看看池塘里的冰可变厚了。因为冰厚到一定程度,就可以在上面玩溜冰,滑行如飞,好不快活!屋里的婶娘们起得比我还早,靠近洗衣石的地方,用棒槌敲打了一个不规则不太大的窟窿,主要用来洗衣洗菜挑水。判断池塘里冰的厚度能否达到行走的标准,用手摸摸窟窿中冰块的边沿,便大抵清楚了。
接连数日的天寒地冻,池塘里的冰终于厚结成了想要的样子。孩子们欢呼着张开双臂,像鸟张开双翼,在光洁如镜的冰面上自由地掠过。飘飘然的感觉仿佛像是那武林传说中的身轻如燕,炼就了一身绝世的轻功。可是好景不长,正当兴奋得忘乎所以,忽然鞋底之下传来阵阵清脆的咔嚓声。于此同时,似乎有一丝向下的引力将身子软软地倾斜下去。赶紧抬眼,原来也驰离池塘的岸很远,已然塘心了。恐惧随即像一条蛇钻进裤腿,吓得撒腿拼命向池塘的岸边扑去。身后,咔嚓声越来越剧烈,像是生命的尽头在发出绝望的呼喊。到达岸边,惊魂未定,回望池塘中央,见冰面赫然坍塌成一巨大的窟窿,仿佛巨大的阴谋被揭穿,化成一池破碎在碰撞,在浮沉。后来屡次的冰面上滑行,也不敢冒然再行深入,只是在池塘的近处冰面溜达溜达,心存了对于破裂最初的恐惧。
对于冰块总有类似玻璃的感觉,是因为两者的形态与质地几乎趋同:透明,坚硬。记得小学念书时,教室窗户上的玻璃破损了,学校里又舍不得添置,一到冬天,寒风灌入,冷得人直打颤。无奈用塑料薄膜蒙上,哗哗地响,扰得人心神不宁,难以安心学习。真想找块玻璃安上去啊。对于玻璃的渴望,便不自觉很可笑地转移到冰块上来。找来几块石头,朝冰面狠狠砸去,冰面便发出“咔嚓”断裂声,块块分开。找出其中比较有规则的冰块,放在没有修补的窗户上,权作短暂的玻璃挡风。只是这样的“玻璃”的使用寿命委实太短暂了,太阳出来一晒,便成了水,湿透了窗户边的墙壁。这时满脸的怅然,一种得而复失的感觉,像冰凌般刺痛了一颗童真而弱小的心。
冰为什么存在了又失去?这样简单的自然现象竟然困扰了我好多年。冰与水的区别只是缘于温度,在于形态的改变,但最终并没有失去。但是后来,许多美好的东西在我身边存在又失去,它们犹如冰融化成水,最终又升华成了一种虚无与漂渺,摸不着也看不见了。只是这一切真实存在过,无法比同冰与水的自由转换。有如它们的欢歌它们的笑语,仿佛被洗涤被过滤被抽空,只剩了一种如同轨迹般空洞的记忆。在某一时刻,发出如同冰破裂的咔嚓声,瞬间袭击了我一颗善感的无助的心。对于冰破裂与消失的最初的恐惧,已演化为对美好的无法挽留与无法弥补。
这些年来,冰封池塘厚厚的冰块再也没有出现过,如同一些冰封的记忆被遗忘在某一角落,不相见似乎便不相念了。只是在特定的环境中,譬如大冷天,一些感觉依然会潜意识里复出,发出咔嚓的冰裂声,足够穿透我原本就很脆弱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