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陈鑫从北部湾畔的渔港归来,其妻蕙兰,一见他带有虾米,就说:“你留一包给诗敏啰,自己少食一点都好。”
他“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了。可她不放心似的,将那包虾米拿去,放进了米缸。
他笑笑,知道她是那种米缸底有东西都舍得掏出来,与人家分享的人,也不管她。
当然,她也知道他的性格,无论什么,都舍得给人家的。别说这些吃的,就是那年朋友为他印了一百本方格稿纸,用牛皮纸作了封面,以利他保存原稿,他每天都要用的。
可凡有亲戚朋友带着正在读书的儿女来,他也不管人家是中小学生还是大学生,都要取一两本给人家,还特别叮嘱那孩子:“你好好读书,好好练字哈,字是门楼,书是屋哩。”好象那孩子是他的儿女一样。见那孩子对他笑笑,他就心甜甜的。
那么多亲戚朋友来来往往,他又有几多好取噢。有也好,无也好,反正凡是正在读书的学生哥学生妹,只要进了他们家,他都会送他们一支笔,一本簿,或悄悄的塞给他们一个小红包,说是给他们买学习用品的。
现在大家生活改善多了,谁还希罕你一支笔一本簿?但如果不这样做,他心里老觉得过意不去,总是坐立不安。
这种性格的形成,源于他小时候家贫,上学用的那支铅笔,用到小手握不住时,他还用竹枝驳接长了,用麻线缠紧再用。
上中学后,学校奖一本簿或长辈送他一支笔,他都象猴子捡到了锡一般高兴,笑得露出他特别显眼的那颗暴牙来,也不怕人家笑话。
或许正是这种“穷大方”的性格,成了蕙兰取笑他的话柄,有时候,她会毫不客气的点他的相:“你这个人鼻孔大,专为人家喘气。你手指缝宽,藏不住财。”
点就点,笑就笑呗,他左耳进,右耳出,依然我行我素。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学不到“独食”,也学不会“吝啬”。
蕙兰提到的诗敏,是他年轻时倾慕的一个女子,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竟成了蕙兰的朋友和闺蜜。
很多年前,也就是糖厂领导或同事,还口口声声叫他“小陈”时,他曾经在市总工会的夜校美术班上,认识了比他还年轻的女子诗敏,他们在一起学了近一年的美术。
他学习美术的目的,仅仅为了将糖厂的墙报办得更好,一直办到各个车间,更能吸引那些员工,激发他们的劳动热情。而诗敏学习的目的,是她的一种兴趣爱好,一种理想生活。
那时候的诗敏,年轻,清秀,眸子淸澈,黑发柔长,披至腰间。虽说不上美若天仙,倒也是百里挑一的女子。
诗敏聪明,勤奋。星期天,老师带大家到野外写生,别人画一幅素描,她必定画两幅,而且画得特别细致。一幅交作业,一幅留存,揣摩,再根据当时观察的印象,加以修改。她对画画,简直到了痴迷的程度。
她是城里一个很阳光的女孩,为人豪爽,热情,见人就熟,喜欢与大家交谈,人缘特别好。
他们结业聚会那天晚上,就在教室侧门的旁边,她送了一幅水墨画给陈鑫。画的是一条小河,河滩草地上,几头黄牛水牛正低头觅草,牧童牧女互相追逐,嬉戏,过家家。
陈鑫接了,心里有些激动,说了声谢谢。她对他说:“不谢。留个念想。”陈鑫顿悟,他曾同她说过,童年时,他和小伙伴们在河滩的草地上牧过牛,冬天草枯,他就沿着河滩觅些茅根喂牛。
多么有心的一个女孩啊,他对她顿生倾慕,想同她交朋友,但那时毕竟年轻,有点羞涩,难于启齿。再说自己一个以工代干的糖厂工人,怎敢高攀人家城里的女子?因为他那点自卑,两个人就这样擦肩而过。
一年后,有一个星期天,他到城里的新华书店买书,在公园的门口,看见诗敏开着一辆轻巧漂亮的女装摩托车,从二小那边过来,乍一见他,立即调转车头,开到他的旁边停下,一脸粲然,笑道:
“陈鑫,好久不见,你过得好吗?”
他一脸笑意,心里瞬间激动起来,说:“好,好!你呢?”
“好,好呀。”她高兴地说:“我在幼儿园教小朋友们学画,唱歌,日子过得挺开心。”
陈鑫看见她一脸的笑容,满脸的红润,就知道她无甚烦恼,但还是说:“过得好就行。希望你永远都如此快乐。”
“会的,谢谢你”,她说,“你也该快乐一点,不要老是沉默。我知道你是个很善良的人,但你沉默的时候,那严肃的样子,哈哈,真有点儿让人害怕哩!”
他笑了:“我真的那么可怕么?”
她也笑,说:“你这种性格,接触过,了解你的人,不但不怕,还会喜欢你。呵呵,我的意思是,不了解你的人,乍一见,会有点那种感觉。”
他俩谈得十分投机,愉快。稍后,她说:“我要去二中那边,看看我姐,她生了个胖小子,一周岁了,肉嘟嘟的,很逗人喜欢。我如今在县里的第一幼儿园工作,就在县一小那条街,有空上城的时候,记得去找我哦!”
“好的。”他说。可这一别,他们竟然有两年没见过面,他和糖厂女工蕙兰结婚了。
蕙兰的父母在城里的中学任教,她是独生女。她上大学读的是化工专业,毕业找工作,为了便于照顾父母,本地当然是她的首选。
在城里,自然没有与她的专业对口的工作,而本地主要的工业,只有制糖业。虽说糖厂离城数十公里,早晚都有班车经过,往来也挺方便。于是,她就进了陈鑫所在的那间糖厂,在化验室工作。
一家地方国营糖厂的生活圈子毕竟不大,她和陈鑫很快就认识,又很聊得来。这时的陈鑫已不再自卑。青年男女,看着对方顺眼,一旦言语投机,恋爱婚姻,生儿育女,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
他俩结婚的翌年,陈鑫已经是压榨车间的主任。进入11月份,就是榨季,他将忙到无法脱身,只好先行送怀孕八个多月的妻子,回城待产。
那两个中学老师,对自己的女儿,自然痛爱有加,悉心照顾。无奈他俩都担任高二课程,一个教语文,一个教物理,都是重点课程。
备课、授课、测试、批改作业或命题,已忙得不亦乐乎,哪能时时守候挺着一个筲箕般大的肚子,行动已经变得愈来愈缓慢的女儿?
这两个中学老师,又都是外地人,在本城根本无亲戚,有些朋友,却又都是教育线上的人,各忙各的教学,有时星期天才聚一聚。而陈鑫的家在农村,改革开放后,亲家包了几十亩地种番薯,下六番薯的品牌已经打响,一车车运往各地超市,还供不应求,一家子忙着耕耘收获,也就顾不了那么多。
群众有事找政府解决,干部有事找领导帮忙。这当老师的,都是些具有松树风格的人,教书育人,予人的多,取人的少,去找谁?思来想去,能够想到的,或许肯帮忙的,也就只有自己的学生了。
人在生活中遇上困难,需要别人伸出援手拉一把的时候,首先想到的,肯定是平时有来有往,特别知己的朋友。而与他们来往至密切的学生,就是诗琦,也就是诗敏的姐姐,那个在二中教初中历史的林老师。
人世间的事,说难也难,说易也易,说巧也巧。这两个中学老师正在费尽心思,该当如何对诗琦开口时,她姐妹俩恰好就提了一小箱闻名遐迩、上得国宴的红江橙来,说是其表亲从廉江送来的,提给老师尝尝鲜。
平常有来有往的,自然不必客气。大家坐在一起喝茶说话间,那诗敏一见蕙兰,就如见到了亲姐姐一般亲切,无拘无束,还侧脸靠近她的筲箕肚,侧耳倾听,咭咭格格笑,引得大家都笑起来。
其实,自从姐姐师范大学毕业,回到这座城市教书之后,她就多次随姐姐来过这个温馨之家了,与他们仨都挺熟悉。
她也从姐姐和他们仨的谈吐中,知道陈鑫早已是这个家庭中的一个成员,只是每次来这里时,都未曾碰过面而已。
这也难怪,各有各的工作,各有各的生活圈子,隔篱邻舍,有时都难见一面哩,何况一个在南一个在北,糖厂离城数十公里。
要说当年在美术班上,她从未对陈鑫动过心,那也不是事实。别人自然不知道,但她心里明白。要不,她又何必费那么多心机,画一幅河滩牧牛图送他,还说“留个念想”之类的话呢?后来,两个人在公园门口相遇,又跟他说了那番话,嘱他到幼儿园找她呢?
人哪,谁年轻的时候,没有过类似我的心思?没有过可遇不可即的缘分?只是天意弄人,往往有缘无分罢了。
有人说:“有缘无分空痴想,有分无缘更凄凉。”想想,诗敏觉得这话真是可笑,都什么时代了?还说这种话!
其实,男人也好,女人也罢,年轻时认识的人,不管你怎么倾慕,怎么心仪,怎么追,如果没有缘分,不能成为名正言顺的夫妻,你就作罢了吧。
寻死觅活的,伤心落泪,茶饭不思,象发花颠一样,抑郁终日,甚至走了极端,有什么意思?有什么意义?值得么?伤害自己,伤害自己的亲人而已。真还不如干干脆脆的将它放下,少却许多烦恼,活得更潇洒快活些,作父母的也可放心些。
连古人都知道“天涯何处无芳草”,难道我们现代青年就不知道?连古人都慷慨陈词:“男人大丈夫,何患无妻”,难道如今的男人就懵然无知?反之,好女子又何患无夫!象林黛玉式的软弱女子,如今只有被当笑柄的分儿。
管你男人女人,既有缘认识,彼此聊得来,聊得开心,在学习、工作、生活上能互相理解,互相关心,互相学习,互相帮助,就挺好。
难道非要修成千载共枕眠,才算有缘有分么?作不了夫妻,就作个普通朋友呗,狗虱怕多啫,朋友不怕多呀。
诗敏正这样漫无边无际地想着,却听蕙兰的母亲说:“诗琦,我跟你欧阳老师教学都挺忙,担任高二的课程,一点都马虎不得,压力很大。你有空时,或方便的时候,就过来陪陪蕙兰啰,快临产了,她一个人在家,我们真的不放心。”
“老师你放心,”诗琦说:“我教的是初中历史,这些年都教熟了,课程很轻松,我儿子全托,我婆婆身体又好,她常叮嘱我要多到你们家看看哩,时间也好安排,我过来陪蕙兰妹妹就是了。”
说得蕙兰的妈妈直笑。诗敏赶快道:“蕙兰姐,我白天离不开幼儿园,晚上也过来陪你。”蕙兰笑笑,对诗敏微微点了点头。
生活中的许多事,自然为大家所熟知,画公子不用画出肠,开头说一包虾米蕙兰都要留给诗敏,你就可想而知了。故事说到这里,我就不饶舌了罢。
2018年11月21日作,22日校对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