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一个遥远的繁华的大都市,作家张爱玲的故乡。我很喜欢她的小说,在她的小说里,始终都透着一股特殊的上海味道,上海情结,华丽却苍凉。
两年前与先生来上海,不是来上学,不是来旅游,而是为治先生的眼疾。
客车在离终点站不远的地方停下,我们下了车。叫了滴滴,直奔汾阳路五官科总院。
上海汾阳路,原是法租界的一条街道,道路两边都是上百年的法国梧桐,遮天蔽日,郁郁葱葱。每颗树的腰围都很粗,又都有各自站立的姿势,它们就像一个个忠诚的老态龙钟的卫士,守护在道路两旁。
去的当天,天气不好,走进这条古老而又狭窄的街道,恍若隔世。每当一阵轻风吹过,那黄色的梧桐树叶落得一地,再下一场小雨,打湿了路面,透过雨帘看到那车,人,树,景,这一切的一切都显得那么朦朦胧胧,犹如漫步在人间天堂!再呼吸一下那梧桐树散发出的湿润而清新的空气,真是让人觉得心旷神怡。
迎面走来一群刚从前面地铁站下车的年轻人,他们有说有笑,无忧无虑,眼神透着自信与勇敢,他们都是离开家出来闯荡天下的,仿佛这轻风,这落叶,这冷雨与他们毫不相关,看到他们,连带着我的心情也一下子变得好了起来。
汾阳路83号就是犹太医院,1952年成为上海五官科总院。在这里,全国各地的人都有,各种奇怪的病症都可以看到。从抱在手上的婴儿到七八十岁的老人都因为疾病而相聚在这里。
医院不大,看病的人却很多,等候住院的人也须按照预约才能进来,照理应该很快。
同病房的室友大都走光了,又换了好几个。
这一天的早晨,病房里来了一个新病友,一位七十多岁的上海老人。
老人来的时候,由另外两个老人陪同,三个人坐在那里叽叽喳喳地说着上海话,语速很快,我一句都听不懂。
我以为另两位老人肯定是她的家人,因为老人眼睛是高度近视,几乎没有视力了,(这是我从护士那里听来的)。哪知,快要午饭的时候,那两位老人就起身走了,病床上只留下老人一个人。
值般的护士问:“那两位是您什么人?”
老人用普通话说:“那是我的两个邻居!人家把我送来已经不错了,快吃中饭了,就让他们走了。”
“那您的孩子呢?今天住院要检查,明天就要做手术了!您眼睛看不清,怎么办呢?”小护士很关心地问着。
“哎,没得办法呀,女儿家里刚买了一套房子,1500多万呢!这些天都忙着装修,哪有时间来看我啥!儿子在国外出差,还没有回来呢!!”
老人的语气里有些无奈,有些伤感,又有些骄傲!!
我听了心里暗暗心惊,1500多万呀,上海人真有钱!!
午饭时,我看老人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就帮她将午饭拿了回来,老人眼睛虽看得有些模糊,却很健谈。一边谢谢我,一边不停地和我说话。
“阿姨啊,你是哪里人?”老人边吃边问。
“我是苏北来的!”我笑着回答!
“哦,你们乡下人现在也来这里看病了!”她的语气里好像带着一些不敢相信的样子。
我曾听母亲说过,上海人习惯称苏北人为乡下人,以显示他们高傲的内心!
我的思绪一下子跳到许多年前。
想当初,我的大舅就是成天在这里被称为乡巴佬,只知道埋头干活,挣点钱寄回苏北老家!!
小时候,总听母亲说:你外婆年轻的时候就去上海做工,那里大,有钱人多挣钱也多。后来,外婆又将大舅带到上海,从很苦的搬运工开始做起,一直做到在上海娶妻生子,许多年里,大舅不知吃了多少苦啊!
那时候,大舅也曾专门从上海到我家里来,他高大的个子,一身黑风衣,刚进门时,完全遮住了门外的光线。现在想想还真有点像《上海滩》里的许文强,英俊潇洒,声如洪钟,和母亲说话的口音里还不时带点上海话。我兴奋而又忐忑地躲在角落里看着这个“上海人”,看他从包里拿出很多的我从未见过的东西。
“小囡囡,过来!”大舅微笑着向我招手,另一只手里突然多了一支金色的笔。“囡囡,这是一支新的英雄钢笔,大舅现在送给你,你用它要好好学习,将来考到上海!”大舅的声音极有磁性,我喜欢大舅,可是我不喜欢钢笔,我想问他有没有好吃的?可是,我又不敢再问,只好认真地点头。
大舅还和我说了许多关于上海的故事,讲弄堂,讲外滩,还讲外国人......
大舅每次回来都很匆忙,每次只有短短几天。渐渐地,年纪越大,回来的次数倒少了。
母亲说:大舅岁数大了,身体不怎么好。
平淡的日子总是让人健忘,大舅不回来的那些年,我渐渐地长大了,我渐渐忘记了大舅曾嘱咐我要好好学习,将来考到上海,我甚至忘记了大舅送给我的那支金笔放在了哪里。直到有一天,母亲接到一个电话之后,失声痛哭。
“你大舅走了,在大街上,喘病发作,没有抢救过来!”我一听,心里顿时感到一阵刺痛。
我的大舅就这样走了吗?上海这么大的城市,四面八方的人才都汇集在这里,为什么还是救不回我的大舅?可怜,我的像“许文强”一样英俊挺拔的大舅,到最后竟倒在了繁华的上海街头......
繁华过后,尽是苍凉。
“你瞧瞧,这是什么饭,一点荤腥都没有!”老人大声地抱怨,一下子将我的思绪拉回到现实。只见她一边吃,一边用筷子高高夹着一块青菜给我看。
我还是笑了笑,没有说话。
休息了一会,就有小护士进来,拿了一个单子给老人:“44号,您现在拿着这个单子去门诊楼做检查,一定要查全呀!”
老人听了有些犯愁:“可是,我不认得路啊。”
小护士看了看,摇摇头就出去了。
过了好一会儿,病房里快步走进一个穿着白色护工服的女子,一进门就冲着44号老人大声说:“哎呀,我都忙死了,还要我来带你去检查,走吧走吧!”女子根本不顾老人的眼睛高度近视,拿着她的检查单子就直接在前面走了。
老人急急忙忙,颤巍巍地穿衣服,穿鞋,拿起枕头下的一个包紧紧跟了上去。
我看着老人有些佝偻的竭力想要走快些的背影,感觉甚是凄凉。
这位独自来医院准备做手术的上海老人,她的儿女很有钱,在上海算是成功人士,老人觉得很是骄傲,很顺口地都称我们为乡下人,对我们能来上海看病感觉很意外。
可是她自己呢?做眼部这样的大手术,身边居然连一个亲人都没有,从她的话语里,除了有一些伤感和无奈,做为地道正宗的上海人,更多的还是有优越感。
她的孩子们都在忙什么?远处,高高的写字楼里灯火璀璨,彻夜不眠。那灯火的颜色跟普通人家的不一样,是冷的。
或许那里面就有她的孩子,他们整天在工作,在开会,在应酬,在忙着自己的小家,却没有时间陪自己的母亲来检查身体,没有时间陪母亲走进手术室,更没有时间给母亲多一点的关心和陪伴。
或许老人明天做手术的时候,我们就已经出院了,可以想像到那时她一个人躺在病床上,双眼朦着纱布,想喝一口水都没有人答应吧!
上海,陌生而又高冷的城市,与我擦肩而过的城市。黄昏时,一千条马路像一千条泛滥的河流,一万个窗口点亮一万盏灯。
无数匆忙的脚步敲打着地面,像落一场大雨。
弄堂里,谁家忘了收衣服,谁家的孩子在叮叮咚咚地弹琴。灶披间的窗开着,油锅滋滋地响,空气里弥漫羊油煎带鱼的香味。门虚掩着,等候晚归的人。
永不落幕的,是这悲欣交集的市井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