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先生出生于1862年,23岁的时候中了秀才,从此便留在本乡教书,许多乡人子弟都曾听他讲过经,在当地颇有名望,就是县官遇到了,都得欠身叫声先生。
朱先生教的第一篇文章,是《孟子》上的《鱼我所欲也》,朱先生说,人这心里总要有些道义,这道义守住了,人心也就不会倒。
当时学堂里有个乡绅的儿子,叫做俊良,脑袋十分灵光,先生布置的课文他不用半刻钟就能背得滚瓜烂熟,每次先生在路上碰见了,问他:“经文可记住了?”。
“记住了,记住了,先生,一辈子不忘哩。”
先生听了总是十分高兴:“记住了好,记住了好,人这心里,总是要有些道义的。”
后来科举废了,先生的学堂变得冷清了许多,只剩下俊良和几个亲戚家的孩子还跟着先生学经文,先生却丝毫不减热情,仍是一遍遍地讲解着《论语》《孟子》。
到最后,清朝也被推翻,学经义似乎再没有价值,朱先生的学堂也再办不下去了,俊良要去城里新式学堂学外文的时候,朱先生没有阻拦,只是叹了口气:“西方的东西也好的呀,你去了,要好好学些本事,将来国家强大了,我们也才在洋人面前抬得起头。只是有一点,我讲的那些经文你可还记得么?”。
俊良只觉得眼前的老头实在迂腐,如今洋人洋货洋学哪个不比中国的好,读经?经还有用嘛!
但出于师生之礼,俊良还是挺了挺身子,一句一句地开始背,从“鱼我所欲也”一直背到“此之谓失其本心”完,朱先生方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常言道,“乱自上作”,这政府换了一代又一代,从孙中山到袁世凯,最后再到军阀混战,官兵来征兵征粮的,不计其数,搞得民怨纷纷,百姓流离失所。
由于朱先生是地方大贤,因此不管是轮到哪个管事,都不会找他的麻烦,每看到他的名字出现在征粮单上,那些官儿都摆摆手说:“算啦,这是个先生。”
每看到哪个邻居的孩子又被抓了壮丁,一家人哭的死去活来的,朱先生总免不了抬头道一句:“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接着便深深叹一口气,继续读手中的经书。
又过了几年,日本人来了。
地方守军打日本人不过,便丢下百姓逃跑了。
日本人进村后,首先找到的是朱先生,他们说朱先生是大贤人,只要他站出来给乡亲们说一说,乡亲们就会放弃抵抗,乖乖地听皇军的话交粮。朱先生听罢没有说话,冷笑一声,啐了一口在那汉奸军官脸上,军官大怒,当下就把朱先生的眼角打出血来,又下令把他收监,并发出告文:翌日在祠堂口把朱先生公开处决,“以正民风”。
第二天傍晚,残阳如血,闷热的空气中划过几声鸦叫,祠堂门前搭起了一个台子,中间竖着一根木条,衣衫褴褛,浑身是血的朱先生就被绑在上面,耷拉着脑袋,眼睛紧闭。
台下集了黑压压的一群人,多半是朱先生以前的学生和朋友,也有隔壁村的一些同僚,来送老先生最后一程的。
台子的旁边摆着一张桌子,日本军官坐在中间,旁边站着几个拿枪的鬼子和一个怪人,说是怪人,只因这盛夏七月他却披件大褂,戴着顶帽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低着头在那里一言不发,像是怕被人看出什么。
“俊良,走了这么久了,连师父都认不得了?”
朱先生忽的抬起头,发出沉闷沙哑的声音。
那长袍怪人听了竟微微发抖,把帽子压得越发下去。
“俊良,你过来,师父要走了,你过来站得近些,也算你尽了孝心”。
那长袍怪人一步一顿地走到朱先生面前,仿佛一架被操控的木偶,解开身上的衣服,摘下帽子。
台下顿时哄闹起来:“这不是俊良嘛!他走了几十年,听说去新学堂学外文了,怎么和日本人待在一起了?!”“还用说嘛,他肯定是当了汉奸!”
这个人,正是俊良。
“师父。。。弟子不孝,弟子对不住您。。。”俊良低着头,不敢看老先生的眼睛。
一旁的日本军官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对,便用日语问俊良:
“认识的?”
“认识的。”
日本官听到了肯定的答复,奸笑了一下:“认识的好,你来杀!”
俊良一听,吓得跪倒在军官面前:“太君饶命,太君饶命!”
军官大怒,一巴掌把俊良打倒在地,吼道:“你不干!连你一起剐了!”
又给了俊良几个耳光,硬把他从地上揪起来,夺过刽子手手里的小刀,塞到俊良手里。
俊良立在那里,立在夕阳之下,浑身血红。
他一步步机械地挪到朱先生面前,跪了下去,磕头不止:
“弟子不孝,弟子对不住您,弟子不孝,弟子对不住您,弟子不孝。。。”
朱先生艰难地抬起头,看了看俊良,“俊良,我教你的经文,你可还记得?”
俊良瞪大眼睛,呆呆地看着先生。
“不记得了没关系,我再最后给你念一遍,你可记好了。”
“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
台下无声,万籁俱寂。
人们只听得老先生在隐隐约约念叨着什么,却听不清那话。
“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
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师父!”俊良大叫一声,小刀落在了台上。
“使人之所欲莫甚于生者,则凡可以得生者何不用也”
台下终于听清楚了老先生念的是什么,一下子安静下来,仿佛一片叶子落到地上,伫立着。
“乡为身死而不受,今为宫室之美为之”
“哇啊——”俊良大叫起来,血和泪在脸上流淌着,拾起地上的刀转身狠狠瞪着日本军官。
“乡为。。。身死而不受,今为妻妾之。。。奉为之”
朱先生已经变得十分虚弱,声音越发微弱起来。
“八嘎!”日本军官一拍桌子,士兵把枪对准了俊良。
“乡为身死而不受,今为所识穷乏。。。”
“狗日的我是中国人啊——”俊良不顾一切地朝日本军官扑了上去。
碰,碰,碰
三声枪响
一声鸦鸣。
俊良倒在了地上。
后来人们都说,俊良活着的时候像条狗,死的时候像个人。
“是亦不可以已乎。。。”
朱先生的眼角流下一颗眼泪。
怒不可遏的日本军官拔出武士刀,扑上前,插进了朱先生的心脏。
鲜血,溅上夕阳。
红,无尽的红。
啜泣声。
躁动着的宁静
日本军官看着两具尸体,狞笑着,把武士刀插回了刀鞘,“这老东西终于闭嘴了”
“鱼,我所欲也”,一个声音出现了
“熊掌,亦我所欲也”,两个声音
“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五个声音
。。。。。。。
“是故所欲有甚于生者,所恶有甚于死者。”
十个声音,二十个声音。。。
日本人看着台下的群众,那些人仿若一尊尊雕像,冷峻的眼神注视着台上发生的一切,抖动的嘴唇。
“非独贤者是心也,人皆有之,贤者能勿丧耳。”
三十个。。。四十个。。。
鬼子开始慌了,举起机枪。
“冲啊——拼了!”不知道谁喊了这样一声。
“雕像”们瞬间运动起来,如扑火的蛾子一般,冲向鬼子。
扫射。 “一箪食”
一个人倒下来
“一豆羹”
两个人,三个,四个。。。
“得之则生”
十个人倒下了,二十个人倒下了。
中国人民,不顾一切地扑上前去
子弹,被遗忘,死亡,也在复活。
永生的炽热。
“弗得则死”
在炽热的太阳中战斗
民族的血液在奔腾
鬼子,军官,士兵,所有的敌人
倒在了朱先生的道义面前。
一切都结束了,只剩下夕阳,和夕阳下的鲜血
那古老的经文,回荡在村子上空
“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他说,“这道义守住了,人心也就不会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