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一个人喝茶,从苦涩到甘甜一直泡到没有颜色的寡淡。这般消磨中,各种回忆争先恐后涌至脑海前来邀宠。
前几天,茶喝到一半,收到一张来自葡南简友王屿的黑白明信片,瞬间打开了记忆的闸门,挥之不去。
明信片写道:
亲爱的轩轩姐:
很开心在相识!不知为何,我很喜欢这类有时光感并且饱含故事的老明信片。你在群里互动的一些细节,让我猜想,也许你会懂得这张卡片呢。新年快乐,平安如意!
王屿
无论是隽秀连贯的字迹还是亲切温暖的语气,抑或2018年最后一天的投递日期,都把我的思绪扯回到过去。某些记忆明明已经风干地没有任何味道了,却在某个神奇的节点,变成风干的腊肉,一旦被想起,便是醇香的美食。突然懂得了为什么三儿王屿的文章那么有画面感又耐人寻味,她确有不同一般的体察力。
翻到正面,这是一张拍摄于1973年的黑白照片。里斯本的街头, 一个鸭舌帽老者沉浸在手风琴的琴声中。他目光投向前上方,似乎在回忆着什么;照片中右手模糊,说明运动的速度比较快,他应该正在弹节奏比较欢快的曲子,引来了排队路过小朋友惊羡的目光;腿上有护垫,他应该经常弹琴吧。那一队小朋友们,身着罩衣,小西裤和小皮鞋,一脸幸福的样子。
那时我还没有出生。明信片瞬间定格七年后,我第一次见到手风琴。
1. 初次相遇
那年我五岁,和育红班的几个其他小朋友被拖拉机拉着去参加一个合唱比赛,演唱的曲目是《小红花》。那个比赛中我知道了“育红班”的另外一个名字——幼儿园。报幕员是这么报的:“接下来,请某某幼儿园的小朋友演唱《小红花》。”
“花园里,篱笆下,我种下一株小红花,春天的太阳当空照,春天的小雨沙沙下”。我们育红班的黄老师是唯一一个会弹脚踏风琴的人,为了比赛,那架脚踏风琴也被拖拉机拉来了。琴经过这番挪移,音准已经出了问题,只能听个大概齐。呕哑嘲哳的伴奏加上小莺初啼的稚嫩合唱居然也赢得了满堂的掌声。当时的名次不记得了,只记得另外一个“育红班”伴奏的乐器非常厉害,小小的风箱拉出来的声音比我们的脚踏琴还大,音色还美,同一件乐器怎么同时发出来好多声音呢,真神奇!
回来后,黄老师告诉我,那个叫做手风琴。
那场相遇,我一下子知道了两个名字:手风琴和幼儿园。
2. 青梅竹马
十一岁那年,一个周日的午后,妈妈让我去学校帮她印试卷。
第一次,我单独打开了老师们的办公室——那个大杂烩的房间。
在那个条件简陋的年代,老师们备课阅卷批作业在这里;对学生的单独辅导和训诫在这里;教研组的研讨,教师之间的矛盾发生在这里;教具学具的储存,还有文印功能也在这里。多学科老师共处一室,却又互不妨碍:音乐老师弹琴的时候,美术老师可以安静的画画。。。所有的老师都有在嘈杂环境办公的本领。
彼时,我一个人独自占有这个房间,最关键的是:我能摸到那一架手风琴——那架绿色的鹦鹉牌60贝斯的手风琴。虽然风箱已经破了皮,但它对我的诱惑从未停止过。
学校没有专门的音乐老师,我的音乐老师由邻班的语文老师兼任,那个刚从高中毕业的小老师,器乐水平还在现买现卖的阶段,课堂上拉这架手风琴的时候经常出错,我都能听出来。她歌唱不如我妈妈,琴拉的不如我爸爸,关于乐理,几乎一窍不通。每当我听到老师弹错,就异想天开什么时候我要是也能拉手风琴就好了。
爸爸是个“文艺农民“,凭借一手二胡混过宣传队。八九岁的时候,老爸偶然发现我节奏和音准都不错,于是教会了我识谱,而我就有了对这架手风琴“作奸犯科”的基础。
卷子印好了。
那架老琴就在地上,绿色的琴身玻璃漆下泛着神秘的光,引诱着我靠近,靠近,再靠近——不行!我火速窜到门口张望,确认四下无人,这才把它拥入怀中......我能听见贴近风箱那加快了的扑通扑通的心跳,那种忐忑一如怕被父母撞见约会的古代女子。
“跑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云哟——端端溜溜的地照在,康定溜溜的城哟——”,一定是有谁给我施了魔法,从未弹过琴的我在没有谱子的情况下,居然摸出了这个旋律,而且还能边弹边唱。右手自如游走在键盘上,没有指法的束缚,却能走出来正确的旋律,而左手却无处安放,不知道应该按下哪一个贝斯, 就像一个木讷的小伙子遇到了右手精灵一般的姑娘,除了憨厚地推拉风箱给姑娘送气,丝毫不知如何表达爱意。
此后的一年多,我常常找借口跟这架琴约会。即便后来学校添置了崭新的96贝斯的琴,但是我还是忠实于我的“旧情人”,它足够小,适合我那一米三的小小身躯。
最后被人如何撞破不太记得了,撞破我的老师也许碍于我妈妈的面子,也许觉得我还小,总之没有责备。
一九八八年年底,我爸妈斥巨资四百块钱给我买了一架便携电子琴,键盘比正常键盘小一号——它成了我表达情绪的伴侣。而那架破了皮的手风琴则成为了我童年记忆中的青梅竹马。
3.野蛮生长
初中的学校坐落在一个乡镇,是区属中学,从中考成绩来看却是全市黑马。除了学生淳朴向学的原因,可能还跟师资有关:这种边缘地带的学校本不受优秀人才的青睐,可是八九年的毕业生不能留在城市,所以这所处于城乡结合地带的学校呼啦啦迎来一批精英老师。这些老师后来陆陆续续调回城里的重点中学或者出国进修,那是后事。而当年我这一拨儿学生是实实在在的受益者。
有这些年轻的老师的存在,学校的文娱活动也丰富了起来。我们学校建立了了个大杂烩的乐队,二环内同区属的兄弟学校则建立了“豪华”的铜管乐队。奇怪的是,每年的全区音乐比赛,铜管乐队学校从来没有赢过杂牌乐队的学校。
我分到了一架崭新的96贝斯的黑琴,在这个杂牌乐队里面担任手风琴手,我的琴仅次于音乐老师上课专用琴。除了电子琴有音箱加持,我的手风琴动静最大。相比较其他乐队成员, 我是懒惰的:若非强制的排练时间,基本不去乐队。但凡主动去,都是自己心情超级好或者超级不好的时候——排练房是一个可以肆意出声的地方!
音乐老师是“土八路”,从宣传队起步到民办小学教师,后来调到中学当音乐教师。二十多个零基础的农村孩子在这位使用简谱的实战派”土八路“的调教下热热闹闹地野蛮生长。演奏不规范,指法有错误,这些都没人管,孩子们在没有压力的条件下进步飞快,迅速完成了从零到一的飞跃。对于学校来说,只要旋律和节奏不出错,别的一切OK。
那时候的我学习成绩保持前三名,器乐比赛也PK掉了所有队友,成了全校第一。坐井观天的我建立了足够的自信,至今受用。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的水平连门外汉都算不上。可是在青葱年代,野蛮生长的青春也放肆它的光芒。
4.从头再来
握着超过重点中学分数线45分的成绩单, 我进入了师范学校——这是母亲大人的意思,她希望我安稳顺遂,早日跳出农门,就近就业。
音乐选修,我又选修了手风琴,这次我分到了005号琴——毕业的学姐告诉我,那是最好用的一架。
我没有跟同学提起过以前跟手风琴亲密接触过的过往,潜意识中,我想跟那个“土”告别。我想像一个城里的孩子一样从持琴姿势开始就有人指点,我希望演奏规范,指法正确。
就当自己从来没有接触过音乐,从高音谱号开始重新学习五线谱,从第一级练习曲开始,慢慢来。这时候我发现,跟其他同学相比较,我练琴只需要很少的的时间就可以达到回课要求。不管承不承认,也不论是野蛮生长还是精心喂养,一种能力一旦形成,就退不回去了。比如指尖跟键盘碰触的位置,对琴每个键子每个贝斯位置的熟悉感,都不可能因为端正了从头再来态度而统统归零。
老师很有音乐天赋,只是不愿意带学生。后来他自己走南闯北做音乐,如今还在学校挂名,至于教不教书就不知道了。这些年,一些晚会和电视剧的编曲名单中倒是能见到他的名字。
那段时间,从练习曲中我逐渐接触到了像《匈牙利五号》《骑兵进行曲》这样的西方曲目。
我开始着迷古典音乐。每个月从六十元伙食补助当中节约出九块八毛钱,购买世界名曲系列的磁带,一个月一盘,一年集齐。我这时候才觉得,音乐向我打开了一扇门。约翰施特劳斯,德沃夏克,柴科夫斯基,贝多芬一个一个向我走来。
5.后会无期
靠着手风琴,进入师大音乐系进修,我要选专业了。
突然发现六年间使用的琴都是学校的,我没有琴。
我跟妈妈说:要不,咱买一架手风琴吧。
妈妈说:买琴还要花很多钱,你声音条件这么好,肩膀头上一张嘴,你选声乐吧。
我居然点头同意。
点头的背后是虚荣。
从初中开始,我再也没有担任过领唱——手风琴是伴奏乐器。
“配角”的感觉持续了六年,我期待一种改变,学习声乐倒是有了当“主角”的可能呢。
花季的姑娘就这样虚荣地跟手风琴这个初恋分手了,并且后会无期。
如同母亲的预言一样:音乐始终都是娱乐,不能当饭吃。到现在为止我从事的任何工作都与音乐无关。二十多年没有摸过琴,十几年没有唱过歌。
6.回忆青春
目光再次转向这张明信片,耳畔宛若有琴声。
是《贝加尔湖畔》的前奏,绿草如茵的不只是贝加尔湖畔,还有还有我少年时期的菁菁校园。平淡的旋律中,我想起来那初恋手风琴,黑色96贝斯,还有我的师范005号,甚至还有虚荣的歌唱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