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党章

      父亲已年近八十,他像老家那幢挂满蛛网的老屋一样,垂垂老矣。

      父亲生在农村,那是一个离城有近两小时车程的小山村。那时没有车,进城全靠步行,步行去县城需要整整一天的时间。那里山是童山,水是恶水。山上是名实相符的“砍尽一山柴,烧壶水不开。”水呢,更让人烦恼,往往无雨三日旱,有雨三日涝。村民只能望天收,日子过得十分艰难。在这种环境里,想要活得滋润点,没有战天斗地的决心是做不到的。

        父亲的父亲是农民,父亲的父亲的父亲还是农民。代代相传的不仅有清贫,还有那种不屈的斗志。继承了这种独特基因的父亲年纪轻轻就成了当地的名人。他把这种斗志转化成了电焊技术。学电焊时,他几乎到了痴迷的程度,一拿起焊枪就忘记了吃饭睡觉。技术很快就赶上了师傅,又很快成了县里电焊行业的知名人士。他焊接的钢管既平整又牢固,他做的藕煤机既美观又耐用。1968年,因为他出色的业务能力,他不仅招了工,成了工人,还光荣地入了党。从此,他随身的工具背包里,就有了一个小小的红本本——党章。我小的时候不懂常问,这个本本做什么用的,他总会郑重回答我,教我怎样做人做事的。

        因为父亲出色的表现,三十多岁他就当上了乡农机厂厂长。在乡下,从农民到工人是一次鲤鱼跳龙门式的飞跃,一厂之长更是让人羡慕的身份。但这个厂长,父亲干得很辛苦。他不像前任厂长一样,坐在办公室里看报纸、喝茶,心情不好就教训下工人。他从来不坐办公室,事事以身作则,带头遵守厂里的各项规章制度,天天和工人们一起待在车间里劳动。那时,我有一段时间和父亲住在一起,父亲工作时,常忘记我的存在。有天,我腹痛如绞,摸着肚子嚎啕大哭,工人师傅告诉父亲,要他送我去乡卫生院看看。父亲没有脱岗,一直拖到中午下班时工作服未脱就背着我跑着去看医生。医生诊断我肚子里有蛔虫,开了“宝塔糖”。医生责备父亲说,如果再来迟点,肠子会穿孔的。            父亲忙了细务,却疏忽了厂长应做的一些大事,他这种天天在车间里忙的习惯引起了上级领导的不满,上级领导找他谈话时,父亲干脆地辞了官。他说,他更愿意当一名工人。那时电焊工稀缺,加上他本人在这行名气大,他很快就如愿以偿,调到了县城一家河道挖沙企业当电焊工。离开了厂长位置,父亲没有一丝一毫不适,他反而干得更踏实了。

        父亲言辞不多,加上他整天都在忙碌中,跟我们交流的机会很少。他调到县城时,我年仅十四岁,正在县城读高中。那是我第一次离家独自生活,想家想得厉害。听到父亲调到了县城,最高兴的是我。我想,父亲工作的单位离学校不远,父亲一定会常来看我。但我的如意算盘落空了,高中三年,父亲来学校看我的次数少得可怜。仅有的几次还是事出有因。一次是中秋节,他在县城买了盒月饼,送到我寝室,放在桌上,当着所有同学笑着说:大家一起吃。时隔三十几年,同学一聚会,总有人念念不忘那盒月饼的味道。另一次是因我的视力突然下降。进高中后,功课任务重,我的视力下降得厉害。严重时,连黑板都看不清了。看不到老师板书,上课很吃力。母亲催他,说你得抓紧给崽配副眼镜。父亲才抽空急匆匆地赶到学校,带我配了副眼镜。配完眼镜后,他又赶紧上班去了。漫长的高中生涯,我生活在父亲的身边,也生活在对他的期盼中。母亲有次来看我,替父亲解释说:“你父亲就是那种心里只有公家,没有自家的人。在挖沙船上工作,他不仅负责电焊,还包揽了船上几乎所有的杂务,这样忙,哪有时间来督促你的学习?”

        父亲也有闲的时候,他闲下来时,也不管家里的事,管得多的还是邻居们的事。父亲的手巧,邻居们的自行车、藕煤机坏了,他们不到镇上的维修铺去,总喜欢找父亲帮忙。父亲最高兴做这些事。有时修理起来很麻烦,一时半会修不好,他就把家里的自行车、藕煤机借给邻居们用。有时也借出烦心事来,好好的自行车借出去,还来时却是坏的。有时方便了人家,自己要用时,只能干瞪眼。为了这些事,父亲没少听母亲的唠叨。但人家求上门来时,他又忘记了这些烦恼,还是痛痛快快地帮人家。他说,自己是一名党员,为邻居们做点事责无旁贷。大家都很不容易,我们家略好些,能帮就帮人一把吧。   

        父亲这种做人的方式,深深地影响了我。1990年高考那年,同寝室的一个同学没考上,想复读又没有学费,我带他找父亲想办法。父亲二话没说就拿了一百元钱给他,圆了他的复读梦。当时他一个月工资也就一百多元。     

        大学毕业后,我尊重父母的意见回本市一家医院做了一名医生。上班后,父亲给我的电话多起来了,电话里不是交代我关照哪个病人就是交代我为哪个乡亲联系就诊,当地卫生院解决不了的病人,他全介绍到了我这里。有时还亲自陪同乡亲们来市里看病。有一次,他给我出了个大难题,要求我组织医院专家下乡为那些平时看不起病的乡亲送医送药。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促成了这事,父亲高兴极了,忙前忙后帮着村里组织村民就诊。又忙上忙下张罗了一桌便饭招待我的专家同事。他以这样一种方式,尽力帮助乡里乡亲。他认为,他是一名共产党员,就要尽一名共产党员的责任。在他的影响下,我向党组织递交了申请书,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也有了一本和他一样的党章;在他的影响下,我一直兢兢业业,踏实履行一名医生的职责,救治的病人无数,但是我觉得和父亲几十年如一日的坚持比起来,微不足道。     

        父亲的工资不高,到2003年退休时,除了留极少一部分作生活开支,大部分都捐给了村里,用于改造家乡的道路水塘茶山等。他没有什么珍贵的资产,但他珍藏着一个精致的黑色皮包,皮包里藏着他的宝贝:一张母亲生前的照片,一张自己准备的遗照,另外一个,就是那本磨破了皮的红党章。今年过年,我帮他整理房间,随手打开他的皮包时,发现包里多了一枚金光闪闪的勋章,那是一枚特殊的党章,只有五十年党龄的党员才能获得的勋章。他把这枚勋章当成了自己最珍贵的资产。

        风雨五十年,父亲自认为并没有做出什么了不得的成绩,但他五十年的坚守和付出,却在这枚珍贵的勋章中得到了全部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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