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lcome to the 27 Club

徐老师:


见信好。

一岁一期,四季往去,我这几行散琐逾约踏至,如纷雪一般零零洒洒,应冬流横过你面前,非要同你倾吐一番。

自我前年回国,你我会面两次,聊得九分尽兴,我尚留有一分道不明的陈绪,如今整理了来,想同你说道。

自然,你且听过则罢,但任霜尘华去,无声无息。




过去的一年不平凡,人们如是说。可平凡之事一件不曾落下。

且容我叨念那些平凡,我适时检阅自己呼吸之间是否存有一股着燃脏器的欲动,一丝精准把握笔触的理性,一片索性穷尽本愿的赤真。

应于工作,我姑且费去一些笔墨。你了解我,我是珍惜羽毛的人,轻易不写,写则写尽,不至声嘶力竭不能罢休,否则我难以称之为我的文字。

去年夏天,我有幸见过一位主编前辈。前辈感慨,谁年轻的时候不是为文学而写作?而今几近退休的年纪,他终于认命——污去的银饰是洗不干净的——他的一双明眸毁去,再难分辨文字的好坏;他虽已抵达阅历的巅峰,心中亦不失悸动,却徒然一个字也写不出了。

这番话令我对前辈心生敬重:穷尽时光贯彻理想,只不过后来拾起的朝花中,遗憾多于欣慰罢了。

我自不比前辈,无法参透文学,也不大信任表达,虽说耗去了一番力气,也仅算是触及自说自话的孤独。就此深入,即使只是自说自话,我偶尔也希望它能敲入他人的耳畔。

个把月前,我同好友推心置腹,聊到若失去一切,我唯一不愿放手的是什么。

我的答案是写作。

假使一日我顿失目明,赫然聋哑,手脚残断,就算凭借最后一丝触觉,我都必须写下去。

它已然成为我将自己锚于生活的方式。我借此暂将自己厘出作息,尽力归复一段时间以来的思考,以表自己曾认真地活过,佯作怀有一种停止荒霍生命的高尚。

它又是我与自己独处的方式:摘下现实中的假面,融入假面之下的思维活动。

卡内蒂说,独处将人一分为二,人用自己的一半去塑造另一半。至于我的两位自己之间,揭露与怜悯似乎多于任何一种形式的建构,尽管这两个动作的对象存在一些差异——把自己当作他人去揭露,把自己当作一个人去怜悯。但对于整体的我而言,这两个动作无非纵使情感的积淀漫过了个人成长。

《上帝之死》中,叔本华断然道:“怜悯、否定生命,让生命更应该被否定。”他将怜悯等同于对生命的否定,甚至是一种超越了否定这一动作本身的、深入作用于对象本质的否定(即“他否定了生命”和“生命本该被否定”的区别)。尼采借此引出自己的见解。他认为怜悯是卑劣的,因为它诋毁了生命的力量,它甚至意图否定人与生俱来成为“超人”(在此我理解为超越/卓越之人)的可能性;而怜悯本身,仅仅是虚无的体现罢了;“无故怜悯正是上帝的死因”。

我的理解固然粗浅:怜悯之所以带有道德的崇高感,是由于人们以上帝的存在(存在的必要性)作为隔离生命与虚无的墙。但凡人认可虚无,上帝的存在即无法成立。因此,带有生命力与“超越”这一既成性的人,全然无需上帝的怜悯,他们完全可以否定信仰,将上帝置于死地,因此“人的超越”成为了“上帝的死因”。

“总像是被臭骂了一顿,”这是我读尼采作品时的感受。

但其中尚存有一丝歧义:起码就我个人而言,怜悯与所谓道德、爱、归属或依恋无关,它是为我的本能——我本能地怜悯人(人类);怜悯他们正承受着现世之罪、生存之刑;怜悯他们在这死亡的桎梏腐朽之前,不得不隐忍彼此之间故作无私的共情;怜悯他们试图用伦理去度化死亡之荒诞时的绝望。

说实话,我从未想过自己能从这份怜悯中得到什么。如果有的话,我宁可它是一种无关道德感的自我满足,一种旁若无人的沾沾自喜。

我承认,这份沾沾自喜或时常冒犯到他人。可我又未曾不是同叶准老先生口中那般“唯恐自己一朝得志,语无伦次,于是时时审慎,样样言行无不小心”?我用去几年时间锤锻自省的能力,却终于放弃。太辛苦,也太无望。除了使我对周遭人言变得尤为敏感,继而树立起极为严苛的行事准则之外,它毫无助力。于是乎,与其刻意自省,积极地应对人与人之间再自然不过的疏离,熟练地调用自适与自洽以维系自我评价,又未尝不可?

如今,我不会因不开心而放弃,也不必为更开心而放弃。开始便由它开始,我大可不必为如何放弃得体面而绞尽脑汁。好似一脚下去,足趾探知深浅虚实,但知也好,不知也罢,但且无关大地的回馈,只能算是我心中一片意象之镜水上的泛泛粼漪罢了。

这么说吧,徐老师,我放下了arete(卓越)。没错,放下了,并未弃之,却又眈眈视之。你说过,不曾立于顶峰,谈何境界?谈不了,确实。那我便绕着走,山不转水转,水不转我转,我不转便席地而坐,歪身一卧,弯肘一枕,吹鼾打屁,做好一个双唇紧闭的机会主义者。

如此纵释,确实不免让人感到焦虑——存在何以实现?

当人们讨论存在时,讨论的无非是存在的价值。这实为一种界限,一种欲要赋予存在某种意义的自缚。但实际上,存在本身才是一切意义的本源。陈嘉映说,对于古希腊人而言,存在不仅在于活着,更在乎一种活力——行使我之潜能,终于有所作为。可我觉得吧,还是太高级了。存在,难道不就是任其自身进行下去吗?

可你一定能洞悉这句话里的“暧昧”——“自身”只能算是对象的代词,对象的主体并不明确;所谓“其”,究竟是什么?

我会回答,所谓“其”,就是进行下去的一切可能与所能,一切的一切潜能。

你若追问,要是我任由自己停滞不前,我就不存在了吗?

我必答道:住口!我们在讨论“进行下去”的问题。

挺不讲道理的。好比我跟你争执“我思故我在”中到底“我”是主体还是“思着的我”是主体,你忽然发难:我不思,我就不在了吗?我回答:闭嘴!我们在讨论“在”的问题……

这么着聊天,什么也聊不出来。因为讨论的问题本就无解,而讨论本身又不巧蕴含了无数个解。

话说回来,何以为“其”?

我答:爱他妈是什么是什么......

这种随时推翻全局思考的跳脱正是我的情趣所在——不陪着我一块儿疯就想听结论?门儿都没有!

“你丫这不是扯淡吗?”

可不吗......

好歹人家陈先生还说,哲学是以理的方式达乎道。同理,我以跳脱的方式让废话达乎扯淡,也算赋予了废话一丝灵魂。

我总能在做多余的思考时充分发挥我的创造力:越无聊,越多余,越下流,也就越欢乐。

开玩笑,哲学可是大学问,是人类思考的起点,它无时无刻不在敦促人类仰望世界的本原;它是渔网袜,是蕾丝边,是情趣,是浪漫的装点,是完而不满的梦,是非分的东西。

如果你坚持读到了这里,那我只能说,你丫也真是没事儿闲的。

不过,你也大可放心,我依然扯淡,仍能轻松地横渡困顿与沉重。脑袋里连拉带扯一通瞎搅合,自然记不得肩头负累,于是连跑带颠,速速老去。

致先我一步入席的你,welcome to the 27 club,欢迎来到27岁俱乐部。




今年属实不该。

次日看见你的朋友圈,我方才惊觉你的生日已过,于是赶忙送上口头祝福。

忙糊涂了。经年如此。

几年下来,我竭尽全力却不得所求,越到年底,越不敢懈怠,务须尽乎人事,方才斗胆贪得天命。我在去年写道,若再不遂愿,不甘心也当另谋出路;实则我已不知该如何怪罪自己是好。

有客观原因,但至于主观原因,我同母亲总结道,我很优秀,但不够卓越。听闻此话,母亲委屈:“你有时候对我很没有耐心。”我苦笑,我其实是对自己没有耐心。

挺麻烦的。无论怎么着使劲,也敲不开那扇理想的门。

好在其中一扇门尚未锁死。虽不是最理想的一扇门,我姑且可以省下四年用于思考未来的时间,姑且得以松去憋足了三年的一口气。

待我签完保证书,交完保证金,父母提醒道,“应该犒劳自己。”我这才意识到,父母才是大事。父母侍候好了,呵呵乐乐便懂事,明白得来道理,于子女而言,是难得的福分。即怕人生冗长,我倏然迷失坚持下去的理由,父母仍是羁绊;待我送走他们,再寻思一了百了,同时也给足你们时间彻底厌倦我。届时,我已上了年岁,糊里糊涂,唯独记得多思无益,好歹算是将我拉回苦旅。

我从未属于过自己。强迫一生中相逢的所有人都迁就于我的意志,总归不大公平。这种公平感,全然基于我个人的主观判定,他人无法介入,也无需向他人寻求佐证,但却终究因他人而生,这一点不可否认。

四年前,我同好友吹牛逼,如果我的存在需要理由,那便是趣味;倘若一日,我感到世间无趣,定同诸位好好道别。

话音落去不足一年,我因与来自权势的歧视缠斗罹患抑郁。长时间辗转于困乏和失眠之间,终日迷迷恍恍,了无性情;饭菜味同嚼蜡,却吃得不少,偶尔暴饮暴食,身材又一度暴瘦;讲不清楚郁结为何,甚至可以说,难得耳根清净,却终究无从开怀。

我见过医生,做过几期治疗。不过,我一通口若悬河、侃天说地之下,医生压根儿插不进嘴。后来,我好死不死,假借医生名义骗得处方药吃,吃得头昏脑胀,思绪散断,幻觉层叠。只待自行整理,可惜那年一书《浮沉》写得糟粕不堪,着实引人见笑。

幸事乎,我遇见了小的她和大的她。小的她初见我时显些怵怕,向我狂吠。我俯身摸了摸她的腮鬓,她闻了闻我味道,用脑袋蹭了蹭我的手臂。我坐下,她依在我身上,一坐起,她便用前爪扒拉我,让我躺实,她好继续靠着。

大的她同我说,她早知我图谋不轨——我这么一个死宅居然愿意大半夜为她出门?却又道,很高兴那晚我能去陪她。午夜时分,我们行走在市中心的大道上,途经无数打了烊的店面,看橱窗里陈列的婚纱、甜品,仰头细数街灯。她说,想和我一起乘坐加勒比海航线的游轮,想看湾霞阳光下的海浪铺满白色的沙滩。她相信,亚热带海水的温暖会漫入一个人的内心深处,把他的心填满,让他毕生铭记。

好,我答应,心里又暗暗叫苦,我打小晕船晕得厉害,游轮一行五天起步,我便要五天起吐。但我仍要答应,给下一次醒来的自己些许期待,并应合这份期待,祝愿又一次厌倦世间的自己做个好梦。

她为我绘出这样一幅景色,我不免动了私心。我置公平之心于不顾,刻意含糊道,我的状态不是很好,正在尽力调整自己,望她多见谅。她嘴上怨着我的马虎,心里却通透,她在这段关系中会获得一个怎样的我和怎样的自己。

我需要被需要。我需要我即便困乏惺忪,也必须爬起来带小的她出门溜溜;我需要自己即便疲惫至无感,亦不耽搁大的她的喜乐;我需要牺牲自己对独处的享受,切实参与至亲密关系中;我需要拖着自己跑起来,因为一旦停滞,就会被拖入过往的序章(莎士比亚《暴风雨》),因此务须跑出提前量,再回过头来鼓励落后的自己坚持下去;我需要对他说:绝不能停止思考,这是唯一的药。

实话实说,即便奋力思考,我也没思考出个所以然。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倘若我错失审慎,走失一步,皆与当下的病症无关;那一向是我对于生死之载体与界限的探索。

状态反复近一年,渐而转好。只不过,一层黑影不时伴随在侧,无声响,不惊扰,我唤它亦无所反馈,无碍便跟着去吧。

后来,我同有过类似经历的人探讨这种现象。我寻思,它类似一种伤痕。对方道,它或也是一种陪伴。我笑,这是对于她这种温柔的人而言。她笑,它又何尝不是?

再后来,“黑影先生”不时缺席;再现时,它的轮廓似乎淡去许多。

我笑,来了?

它仍默不作声。

我同大的她讲述过这番轶趣,她觉得我在扯鬼故事。我说,我想写写它。她抱来琴,不如给她写首歌。我笑,我向来写得出曲子就填不来词,写得出词便作不了曲。她觉得我在敷衍她,怒道,写诗!给老娘写诗!我顶有些不耐烦,正经人谁他妈写诗啊?眼见她要砸琴,我忙应下来,她便开始细数要求:手书版,闭卷考,八百字,必须为诗歌文体——

愿我如星君如月,窑子逛完走波穴;

只愿君心似我心,卸下胭脂把脸亲;

……

——诸如此类。

她欲要检查进度,我忙遮掩。没成想她瞄着两眼,回头抓住琴颈举过腰前,我大呼,给原创一点时间!

天色渐晚,她在厨房里忙落,我涨着脸憋完了最后一个字——

星熠生华

夕辰幕下

你我一语不发

窥听日月情话

听得你烙红两颊

听得我头皮发麻

……

——她唤,吃饭。

我,噢。

我把这几行字留在餐桌上,速去方便。回来时,字已被垫入菜盘下面,她端着饭碗走来,故作严肃的面庞上染着晕色。

此时,不远处的“黑影先生”默默从她身后错过,缓缓挪向窗边,汇入从百叶窗帘缝隙间钻进屋里的光线,再抬眼便不见。

我与她之间的公平,从这一刻开始。




——初秋,午时阳光顶足。一间沙县小吃内,临靠后厨的一张长方木桌上伏着两位快递员,灰衣小哥大口吸溜汤面,与他对座的黑衣小哥面前摆着一份尖椒炒肉配白饭。眼见黑衣小哥两眼投望店面门口,忽地抄起筷子往桌面上一磕,欲要开动,嘴里嘟哝:“今天累死了,车把头都顶不住了……”

“是啊,我也顶不住了,”灰衣小哥一抹脖子上的汗水,随手蹭在胸窝上。

黑衣小哥挖起一团白饭入口,咀嚼着,似盘算又似商量:“一点半再出工,吃完饭找个路边休息会儿。”

灰衣小哥惊异,托了托眼镜:“也太晚了吧?”

“那就歇到十二点五十。”

灰衣小哥吸溜着鼻子,说:“中午这段儿能送不少,能送五六十件。有的线儿好的,牟牟劲儿能送一百件。”

“那能挣不少,”黑衣小哥挑起满满一筷子菜,揣进嘴里。

“能多挣五千多。”

黑衣小哥笑:“我这线儿也差不多……那也攒不下来钱。”

“不会吧?”

“喝酒,吃肉,足疗,享受……干了十个月,欠了一万多。”

灰衣小哥没接话,端起碗来啐了一口面汤,“哎”出一声,说:“我都想回原来海底捞那儿了。”

黑衣小哥笑开来:“咋?有肉吃?”

“可不?”灰衣小哥放下了碗,“一天也就站着……”

黑衣小哥的一盘菜余剩多半,白饭却已扒拉见底,随即起身,端碗而去,“老板,加点饭!”

“三块。”

“三块?”

“三块。”

“来一碗!”

——徐老师,不知若是你旁观到这样一幕,会作何感受。我倒是感受到一种鼓舞——那是一副向生活悍然宣战的姿态,一种此战必胜的信念。

当然,我也着实没想到,本就信念过剩的我,竟仍会被他人的信念所撼动。

那份信念好似一种善,一种满足意志的持续,一种对可能与所能的敬畏;即便我已渐而步入与之相悖的恶——违背意志的终结。

正是这样的我,单手抵着命运之墙,掌纹遮不住墙面上的道道痕隙,沿着这其中一条痕隙向下看去,找准镶在墙体中的一条栏木,倚身佐靠,仰头喘息。

I think therefore I am?

“你丫没完了是吧?”

I think I am determined therefore I am.

而这个所谓determination,这份生的果决,这份存在的笃定,在我面前筑起一道横栏。横栏的对面则悬浮着无数张曝于阴虚之下渐显黯然的面孔,它们警戒着我:此乃最后一关,轻易不能越过。

这样一句警戒,我听得格外真切——

“别上学了,学傻了都,跟着我做生意吧。”石总笑,笑我不惊不怵,笑我油嘴滑舌。

老板端着饭菜进屋,一边顾着女儿,一边道:“二听(我)下定决心了,可别耽误人家。”

我笑笑,“已经傻了,”心中又感恩。一来,石总能够切中我的诉求:虽说别人的认可已不足以催我自满,不过识货倒确是一种尊重。二来,他能瞧出我的路数:玩闹兴好,单论为人处世,或恰如他一语中的,多显木讷,且待伯乐点拨一二。

说笑间,屋里的人卸下戒防,话语间的几分深浅,且不必摸得齐整。

他是一个足能把握务实与务虚的人。他那边公司的员工认定他一板正经,可溜到我们眼前,他又成了过分活络的顽主。

起初,我能察觉石总的防备:不语不应,不言不笑,偷瞄打量,暗下盘算。往后相熟,嬉闹便成了他的主题。但一番嬉闹过后,他的目光总像不稳节奏似地在你身上着停一秒有余,仿佛在昭告,他仍是人生路上的前辈。那一刻,我便能察觉他的困惑与弱势,好似下了一步自知不该下的棋,可偏偏这失误的一步,将死了对手的军;他不明其由,却屡试不爽。

我喜欢有弹性的人——不甚油滑,不落体面,提着气来,拿着腔走,该讨巧讨巧,该卖乖卖乖,却又比谁都晓得,粉饰太平的太平,已然难能可贵。

上午的工作结束,我便期待中午能见老石举着“荷花”,听他讲上几句老北京的典故。听过了,约莫也就是这么个理儿:一座京城,人杰地灵,可惜不知得寸进尺的人迈不过城墙根儿。

成天两头跑,把两个公司的人跑到一起,他如是计划。

同老板谈及项目接嫁、未来方针,俩人话赶话,难免有不对付的时候。老板黑着脸出来,石总在办公室里气鼓鼓地吞云吐雾。过不多久,老板端着饭菜疾来,往会议桌上一撒,喝令我们一班小喽啰去唤老石吃饭。我们去叫,石总把我们轰出来,“不饿!”再请两轮,他的脸色要好一些。过不一会儿,他便悠悠而来,红着脸,皱着眉,一屁股坐下,闷头大吃。再一会儿,桌上飘过几句闲话,两人又嘻嘻哈哈了来。

他自诩为一方文才,小学时的作文多次被当作范文。换作今日,人前画大饼,人后打太极,几番苦力换得闲暇,他愿意在朋友圈写上两笔。我庆幸,好在没加他微信,不然朋友圈文豪的名号怕是要易主。

人说,武夫无死斗,骚客灭活口。我本想同他多聊聊,但因察觉了同类之间的共性,故望而却步。我瞧得明白,他的心里有一片自尊之地,那是自我的境界,是他自识高人一等的砥柱,绝不容许他人触及。我甚至唤得共鸣——那是支起一副支起人形轮廓的根本,也是个人与自己的恩怨。

不巧,我和老石同时开口,话音碰了头。我忙道,“您先说,”他却深深吁出一口气。这一气之长,叹尽了他整个人生。

心脏骤停毫无征兆地将了他一军,他全无抵抗地失了整盘布局。

忽闻噩耗,人群中涌起惶恐、寸乱和抗拒。

万事皆露眉目,老石的大计好容易得以推进,本人亦面色上好,心气正盛,却蒙遭如此不测。

本能地感到恐惧,本能地感到无力:死亡是为一切的既成事实,是世间唯一的事实,是不容任何所谓实感去辩驳的事实。我若死了,那毫无疑问就是死了。作为死者,我不觉得自己和一条腐败的刍狗、一颗仅剩空壳的蟑螂、抑或一条干瘪的蛆虫有任何区别——唯有死亡是绝对的、再客观不过的平等。

但在生者看来,这所谓不容质疑的平等,无疑撇下了尘世之暖,带足了千岁之寒。

这股寒意封冻了我对整个秋天的记忆:告别当日,灿阳着亮,欲在冬季来临之前最后一次照尽万物,却无法映出万物本来的色彩。

送别者甚多,熙熙攘攘,拱起长队,队伍缓缓向大厅挪近。随后,队伍由长排转为三人一列,人们逐一从工作人员处接过花襟,佩戴好,齐齐进入内厅。厅内开阔,光线阴柔,悬挂在墙面上的屏幕中轮转着老石的照片,大多满带笑容。再向里去,我们依从指挥,向遗体鞠躬,觐献花束,沿棺木右侧投望遗体:西装革履,容貌洁净,果真如睡去了一般;他的眉梢带些焦愁,像是睡不沉稳,好似唤他两声,他便会醒来,我又能听他打镲,又能接他话茬儿。

走过半圈,我同遗孀鞠躬、握手,她抬手掩盖双目,被身后的家人扶住。孩子躲在她身侧,脸上的生分多过悲伤,有些怯怕地望着我。路过妻小,我向老人行礼,顿然心生酸楚,眼窝温热,于是赶忙又鞠上一躬。

走出厅堂,我摘下胸前的花襟,投入木箱,一步踏入阳光之下。

回到家中,我同母亲讲起送别的经过。母亲尤其可怜孩子:回到生活中,告别才刚刚开始。又谈到公司的危机,母亲规劝我,无论是作为老板,还是作为女人,她的崩溃是我难以想象的,叫我多帮帮她。

往后许久,不乏误解,不乏抵触,亦不乏更好的邀约,工作内容更加对口,薪资为当前的两倍有余,我不免心生左右。

朋友苛责,左右个屁!天底下可就我一块金子?不明白机遇难得?当朋友?人家什么地位?一年挣多少钱?吝什么人打交道?跟你当朋友?当真学傻了!

我又同家人商议,父母听闻落差,嘱咐我想好再行事;又提醒道,假使不得不道别,祝好即可,不必多言。

一只脚踩上了另一条船,重心竟偏偏移不过去。我心里跟明镜似的。

老石走后不久,老板嘱托好大小事宜,我们一般人马按原计划出差。几经当地领导的酒局,老板推躲不过,归来时,不免显些勉强。二人在下榻处醒酒,老板承认,自打老石走了,这是她第一次感觉可以暂时从伤痛中退脱出来,继而低头掩面:“我认识他二十年了……”

就是这么一个瞬间,只见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裸着肉、流着血向我交付她的情感。

也就是这么一瞬间,让我后来毅然决然的心意慢慢化开:我看不到她眼中的愿景,但起码我愿意看到散碎的一切重新贴合,最终步上正轨。

得了吧。我他妈也不知道我在坚持什么。

我向母亲坦白了我的打算,又自嘲,逆来顺受呗。母亲批评我,无论去留,都不能忘记感恩,且当尽力。

十一假期过后,公司于新址召开迎新会,UI设计在白板上绘出山峰,众人以个人期愿加以点缀。热闹良久,忽闻孩子啼哭,见老板将女儿抚入怀中,连带孩子的身体微微摇晃,面持微笑,眼角泛光。再望白板上,女儿书:感谢并纪念石(全名)。

老板说,一切都是老石留给她的礼物。

我低头笑,若把老石薅起来,让他看看此番情景,他必定假模假式地郑重发言一番,同时目光又像不稳节奏似地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终锁定在一两个“好欺负”的主儿身上,着停一秒有余,随即开口打镲,场面又嘻嘻哈哈了来。

笑着,我走进楼梯间,点燃一颗烟,抽上两口,试图让它稳稳地躺在扶手上。一阵气流涌过,烟体随之滚动,落到地上砸出火星,却依旧燃着,许久不灭。

我们只看到“里比多”(人与生俱来的爱的能力)依附于它所在的物体,而且对失去的东西念念不忘,即使手边就有一个代替物。这就是哀悼。

——席格蒙德·弗洛伊德《论无常》




徐老师,不知我这么理解是否恰当:死者的死,在乎当事人自己;而逝者的逝,则关乎所有人;从死亡的发生,到离逝的完成,又将会是很长一段岁月。

又或一些时候,这段岁月会蛮横无理地提至死亡之前,故作仁慈地留予人告别的时间,可人早已伤痛到一句告别的话都讲不出。

这实为一种无力的承受。这是菜儿给我的答案。

菜儿你认识,我那发小儿,跟咱们一个初中,中考年级第一的那位。

我俩家庭相似,都来自外地,都做过一场教育改革的梦——都曾寄希望于在北京攒够学籍,未来便可在北京高考。尤其对她而言,高中落了听,以后来回来去无非那几所院校。只不过,临到头来,不知是梦醒了还是梦碎了,我俩家底皆不算殷实,父母砸锅卖铁、四处周转,终于将我们送出国门。

远行前夕,父母鼓舞我们大步向前,他们则竭力不让失了配重的家庭飘向绝路,尽其所不可能地为孩子缔造可能。我算运气好,临行前有贵人相助,尽管中途不乏变数,家人一度乱了手脚,但那些都是后来的事。至于她一家当年的抉择,我不曾过问。的确,但且无关面子,却务须留足体面,家人强努的劲头,唯有在孩子赢得一片前途时方能卸下;如此说来,何需对上一番答案呢?

出国之后,我们的联络便疏忽了,每年能在夏天见上一面便是奢侈。直至毕业季,我们方才过问彼此的去留。我依稀记得,她立志读研,往后有移民的打算。蛮好。往大了说,仅凭她一己之力,即足以改变家庭的命运。

往后一年,听闻她已回国,我同她联系方才得知,母亲病了。

挺难接受的。

她的母亲,好利落的女人,“疲惫”一词跟她沾不上边儿,永远精神抖擞,充满了对生活的热忱。她待我又格外得温柔:但凡我同她没大没小,她总是先瞪上我一眼,抬腿欲要踢我屁股,我扭身一躲,她便爽朗地笑开。

得知这样的人落了这样的病,我似有一口愠气梗在胸腔,呕不出,也咽不下。

菜儿倒豁达,有病就治呗。我能察觉她的忍耐,欲言又止,终于开口,让她心里有事别揣着,随时跟我说。我却知道,她是骄傲的人,轻易不开口麻烦别人。

初次手术十分成功,往后反复过一两次,进而状态渐好,维持了许久。

我前年回国,同她见过几面。一次,二人步行回家,我沉不住气,问及母亲近况,她轻松作答,符合预想罢了。我不痛不痒道,顾及里外长短之余,可别忘了自己的生活。

去年初秋,她邀我和阿贝(另一发小儿,你也认识)一同庆生,说父母想见见我们。我提早出门,在附近的商场甄选礼品,半晌拿不定主意,抓紧向大的她求助。终于选出一套护肤品,耽误了好些时间,我随即收到她的消息:已经入席。

见我匆匆进门,一家人惊异于我的变化,欲要站起欢迎,我忙稳住,速速在菜儿身边坐下。不久,阿贝淌着步子晃了进来,半鞠躬不鞠躬地向在座长辈勾头致意。待他坐稳,菜儿爸笑:阿贝倒是没怎么变。

我和阿贝掏出礼物,递给菜儿。她谢过,撑开两支口袋各瞄一眼,眼睛弯成了两条缝。我忙问,撞了?菜儿笑出了声,阿贝在我身后幽幽道,“你大爷……”

好久不见,却无生分。一家人紧顾着聊天,几乎没怎么动筷。

老人精神矍铄,话语间带足了气力。爷爷知道我在美国待过数年,跟我谈论他方实力如何如何,川大统领如何如何。我说,爷爷都门儿清嘿!爷爷哈哈大笑。奶奶摇头,“就好这个……”

菜儿爸自认喝酒发福,却丝毫不显。两盅过后,他感慨,二听从小就是有思想的孩子。他分明记得,一次开车接我们仨回家,车未开出学区门洞,我一句话问住了他,“叔叔,人为什么活着?”这一问可撬开了他的话匣,他和我聊了整整一路。到了家门口,车子拐进排楼,他已热泪盈眶。

至此,他为自己满上一杯,菜儿妈拦住,“你要把一瓶都干了不成?”

菜儿爸不快:“唉,见着孩子们高兴。”

菜儿妈横了他一眼,“喝死拉倒,”转眼看向我,目光柔和,“二听不喝酒哈?”

我摇头:“练过,确实不大行。”

“不喝挺好,喝成你叔叔这样,迟早完蛋。”

菜儿妈一脸笑容,气色甚好:脸庞圆润,不见边褶,短发灰白却挑染分明。多年不见,过去的时间似乎只是我个人的错觉,菜儿妈就是我印象中的样子,不容偏差。她悉听我们说话,跟着笑笑,不多言语,静静地注视着我们仨,仿佛一眼望尽了过往的十几年。

服务员端着一碗面进来,菜儿略带愁容,吃不下了。阿贝劝说,吃一口,是个意思。

燃蜡,许愿,分享蛋糕,一家人又聊过半晌,准备离席。

看送老人下楼,菜儿爸去开车,菜儿同家里人说,跟我和阿贝再待一会儿。

挥别家人,我们仨步行至阿贝的摩托车旁。我掏出烟,递给菜儿一根,阿贝摸出打火机,给菜儿点上。我给阿贝点上,接着火给自己点上,一股焦糊味冲进口鼻——反向抽烟——三人笑开了来。

一根烟燃尽,我和菜儿目送阿贝离开,随后如往常一样步行回家。她的步子较以往慢上一些,脸上始终挂着笑容。路上聊起她的男友,四川人,二人在游戏中结识,为了她前来北京发展,不巧赶上疫情,暂时没有工作。菜儿担心家里不同意二人的关系,一直不敢跟家里提。我说,管不了那么多,对她好就行。她点点头,男友对她很好。

九月末,菜儿来信儿,问我次日是否上班。我答,公司搬家,问她什么事。她说,次日送母亲去医院,家里车限行,问我家车方不方便。我问过家里人,安排好交接地点,告知菜儿。菜儿说,阿贝家公司可以调车,不麻烦我了。我问情况,菜儿坦白,母亲忽感不适,要去医院检查。我听后胸口一紧,安慰了几句。菜儿应,情况不乐观,得安排手术。

十月中,菜儿发朋友圈:六点五十三分。

我联系她:节哀。

她回:嗯。

两天后的清晨,西二环边的医院,我迟迟赶到,在门口同她汇合,一同去往殡仪厅。楼道昏暗,亲人来回出入,其中一位女士牵住了我目光,我瞧出她是菜儿妈的姊妹,面庞轮廓显出几分相似。女士回望队列,清点人数,我们的目光碰在一起,我下意识地向她点头致意,即刻意识到自己的突兀,她诧异地点头回意,继而进入厅内。跟随她的背影,我抻头向里窥望,花圈布满四壁,中间耸起一座棺木,菜儿爸只身立在棺木左侧,一动不动,面色发红,看不清表情。

工作人员传唤,众人按亲属、好友的顺序重整队列,依次进入厅内。

待众人找好位置,工作人员开始主持。随后,菜儿爸登前一步,准备致辞。他掏出稿纸,稿纸与掌心之间垫着一张纸巾。

菜儿爸缓缓开口,回顾了与菜儿妈相识、相爱、相知、到如今远远相望的整段人生,几度噤声。他说,菜儿的出生是上天的馈赠,是菜儿让他们懂得爱的无私,亦让二人学会无私地爱彼此。他回溯,自得病之后,菜儿妈多次直言放弃,他不断地劝解爱人,后来才慢慢意会她的勇气——她并非承受不住病痛,而是想用自己的离去尽早换回爱人的生活。她宽慰菜儿爸:有他在,她放心女儿;有女儿在,她放心他这个大男孩。

最后的最后,凭借医疗手段,菜儿妈的病痛得以减轻。菜儿爸说,最后的时光很美好,他不仅重拾了二人的初始,亦拾得了这个女人的初始——他一勺一勺地喂,她一口一口地吃,吃完一口便像孩子一样望着他,安静地等着下一口。勺头微颤,菜儿爸极力握住,却无法牢牢控住,因为他意识到,自己这样一口一口喂着妻子,也把妻子一口一口喂给了死亡。

如是讲述,菜儿爸已泪流满面,泪水滑过他的下颌,一滴一滴打在他的前襟上。垫在稿纸与掌心之间的那层纸巾,不知何时被攥成了一团。

菜儿爸的眼中透出深意:人说,哀莫大于心死,他觉得不尽然;当他与妻子二人直面死亡时,哀莫大于两颗心死而复生,别而不舍。

最终,菜儿爸进前一步,一手扶在棺木上,向妻子道别,继而抬眼感念众人前来送别,深深地鞠了一躬。

工作人员引导众人上前瞻仰遗容,同亲属致哀。我同菜儿爸碰面,他将将缓过啜泣,声音微弱道,二听来了。我点头,抱住了他,他拍了拍我的后腰。菜儿待在父亲身后,面庞尽湿,眼圈红成一片,抬头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

待亲属做最后的道别,棺盖叩实,棺木经电梯运至楼上,由工作人员和亲属一同架上灵车。

菜儿爸再次感恩众人前来相送,随即上车。

菜儿向人群深深鞠了一躬,几乎哭喊:“谢谢你们来送我妈。”

我前去副驾同二人道别,菜儿的好友隔过车窗和她握住了手。

人们眼望灵车驶出了医院的大门。

十一月初,听闻菜儿请了长假,阿贝在群里约饭。菜儿说,想多陪陪父亲,又道,自己还好,让我们安心。

后来又约过一次,菜儿发了一个苦笑的表情,说,得加班。

不得不回归生活,不是吗?

我相信她也意识到了:生活并非生命的全部,却是生命最终的归处。

小时候的我,为了一本二十块的盗版《拳皇》,弄丢了一辆四百块的自行车。我哭着走回家,止不住地想起家里的拖把棍,心中盘念:我的生活到此为止了。自那时起,菜儿便会在放学后多等我一会儿,骑车带我一起回家。她发育得早,个子窜得快,四五年级时高出我半头有余。在那个风靡山地车的年代,其他同学“肌肉车”的前大梁自然不比她家“老爷车”的后座垫——她在前面费力地蹬着,我在后面撅得安安稳稳。

一条东西向的马路将排楼划开南北,我家在北侧,她家在南侧,菜儿妈总在十字路等她交车,然后骑去买菜。见到我们缓缓而来,她不禁大笑——活像一个老妈托着傻儿子。蹦下车,我总要同她耍贫嘴,她则温柔地瞪我一眼,抬腿欲要踢我屁股,又从包里翻出零食,塞到我手上,我定会在到家前吃得一干二净。

而今,我们在经历了她的人生,继而回归生活的同时,她则慢慢归于我们对生活的最初印象。带着这份初始的印象,我们向生活的最深处奔去,直至一日,化作他人对生活的最初印象,款款归来。

我曾见的生命,都只是行过,无所谓完成。

——木心《鱼丽之宴》




徐老师,所谓平凡之事,真的平凡吗?

如果说,人的一生是时间碎片的集合,将碎片贴合在一起的,是人有限的选择所招致的有限的偶然;虽说有限的偶然素然无味,却毅然象征着生命二字,这不正是奇迹吗?

坦白地说,我对平凡的理解中混杂着一种倔强的主观意识——事实并不比人更重要。

我们常用事实去定义人,因为我们习惯于相信事实可以映射出人的特质,我们更习惯于透过所谓的特质去认识一个人。这无疑曝露出我们作为观测者的傲慢。

事实只包含一个因果,换言之,万千可能之中的一种可能,它无法代表成就事实的当事人的潜能;这使得观测者眼中的事实本该被否定。不过,在这个问题彻底陷入主体困境之前,我们可以肯定的是,事实与当事人之间并不存在解释性——人不仅是事实的对象,同样也是事实的主体——安能分出孰轻孰重?二者之间的间隔,正是观测者的智识与理念的界限。

如若我们不得不纵使偏好与习惯在人际间摩擦、碰撞,然后无条件地接受结果,并称之为交往的话,我们尚可多付出一些耐心——耐心地观察,耐心地搁置固有的预设,耐心地推敲对方选择的局限性,耐心地品味对方的风格,最终耐心地质疑自己得出的一切结论。其中的重中之重,在于耐心地对待我们作为观测者的情感。

观测者无不是参与者;就算只付出了一眼为单位的目睹,作为观测者的我们便无法置身于事件之外。在观测事件的过程中,我们用活跃的潜能换来死板的因果,以理性大厦的崩塌为代价,换得一个观测事实的立场,一份参与的责任,一片道德的立足之地,却终究难以接受情感的侵袭与共振,难以接受我之观测者与他之被观测者本即是平等的人。

这也算是我一副假面之下的内部活动之一:一腔躁怒的血液沸腾着、翻涌着,不断冲击内心的厚壁,欲要凭借反作用力跃向空中,四散开来——它仿佛在实践一种燃尽自我的方式,势要将漂浮于血流之上的自我冲入穷尽之渊——我深深为之迷醉。

这本是一种近乎极致的内在经验,可我曾一度将它当作自己的风格:穷尽自我的极致,彻底破坏人际关系与我的期待,成为观念的超越者,同时妄加自信:人终将荒去时光,却无法枉顾此生。

这实为一条弯路,但就算是弯路,亦不失精彩。直到我行至弯路“边缘”,方才意识到它的凶险——它带有一种自我毁灭的吸引力。

徐老师,不知你是否有过这样的冲动:站在楼顶的边缘,忍不住地往下看,可每多看一眼,都几乎要唤醒体内一股屈膝而下的本能。

那边缘之下究竟是什么?那或正是无穷无尽,同是一种对无穷无尽这一终极的向往,一种对超越极致的向往——

一些人说,山巅的景色远胜于传说;另一些人说,景色全然不值得。

我自然决定登顶一探究竟。

起初,我踌躇满志,信誓旦旦,大步向前。细道绵长,我妥当分配体力,调整步伐,不时停歇下来,整顿一番。直至脚下的路径被草木掩盖,前路不再明晰,我便只能依赖自己稀薄的方向感,走一步算一步。再向前,我与体能的斗争变成了与信念的斗争,而遍山林叶蔓延不及的山巅渐而幻化成了我自己的模样——我开始憎恨它,憎恨它的遥远,憎恨它的不仁慈,憎恨它对我所付出的一切努力的否定,憎恨它之于我目的、勇气与尊严的挑战。心生懊恼,我一分一毫地向前挪蹭,索性放下了之于代价的衡量,仅为贯彻目所能及的前方而前进,可脚下的路似乎比我所能及的思考更长远。我愈发认定所行之路是一条超越了时间的末路,而当下促使我前行的,仅仅是一种本能的直觉,一种脆弱的生灵径直奔向死亡的直觉。

终于,我放弃了放弃,本能地移动着,直至周遭云烟漫下,草壤中露出砂石。随后,茂林退尽,我的眼前豁然开朗,一座高峰赫然在前,看不清轮廓,却见两侧山峦层出不穷,延至天边。

我倚在一块黑色的巨石上,眼前的一片开阔之地,除了自己沉钝的呼吸声,再无一丝响动。我斗胆呼出声,试探回应,可即连回声都被周遭一片俱寂吞噬得无影无踪。

匀顺了呼吸,我又向前探出几步,前方显现出一个摇动的红点。

我伫立片刻,终于决定上前勘察。

那是一件被几块碎石压住的红色冲锋衣,边角随风翻起,石块却不动分毫。

一片无人之境,眼前的衣物显得尤为突兀——显然有人来过这里,留下疑团,不知去向。

我没有触动衣物,亦无意搜集衣物上遗留的线索——兴许衣物的摆放位置、尺码、新旧、磨痕、干湿或污渍会透露一些线索——我倒十分明确:它与我并无干系。但我确实被押在衣物上的石块钳住了思考:石块又指何意?会是衣服的主人留下的吗?或是后来者留下的?其数量表示后来者的人数?这倒是不难理解:一路行来,后者兴许会在前人留下的丰碑上追加痕迹,以纪念自己达成的“伟业”。不过,又何须以这种形式?我最为好奇的是,人们是如何凭借这般抽象的信号达成共识的?

寻思着,我绕过了衣物,继续向前摸索。四周黑石的表面似乎敷着一层湿润,周身的雾气渐浓,肉眼可见地聚成了黑压压的一片。霎时间,我被两种冲动撕扯——转身逃走,抑或迎头而上,就此灭亡。

当然,我并不能确定前方等着我的一定是灭亡。但我希望它是,所以它只能是。

路途艰辛,就此作为我的终点,我当真觉得这是不错的选择。

不过,就此终结的话,确有一点遗憾:一路行程已然透支了我的一切,我倍感疲惫,但这疲惫之感似乎仍未触及我所能承受的极限。缓过劲儿来,我又能行走,好似我理应不顾意志所向,任由自己这么一直走下去。

但若转身而返,似乎又多了一层遗憾:这里不正是传说中的美景吗?这里不正是穷尽吗?这里不正是一切的真相吗?

顷刻之间,我抓到了红色冲锋衣的本意:此乃围栏,请就此止步。

它仿佛是一道绝对的命令,又暗含了一丝善意:短于生命的存在无不令人叹息;如果可能,请继续存在下去。

这是我不得不接受的好意,就像有人掐着我后脖颈,用力把我的头向后拧;其力量之大,几乎要将我的颈椎拧碎。我明白,这份善意的警告只此一次,若我胆敢再向前一步,就绝不可能回头了。

于是我就此折回。

将要迈出步子,绊到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随即从脚趾传回一丝闷重的触感,就那么短短的一瞬间,我想过拾起这块石头,把它摞在红色冲锋衣上。

片片黑雾中,我摸索了许久,久到我觉得讽刺——为时已晚了吗?——继而身边渐渐幻出黑岩的轮廓。我继续摸索了一段时间,黑岩轮廓的边沿冒出棱角,渐而云雾淡去,林叶成片临现,脚下的砂砾被稀疏的草木遮盖。

我依然不敢回头,呆望着眼前的林木:

“我去,又是生活吗?”

——又是起点。又是新生。

行走于人前,享受着最后的万众瞩目,绝不去回应他人的眼光,怜悯着心怀生者之苦的自己,一步一步走入死者的视线。一条弯路之上,我曾如是坚决地原地踏步。

可当向往的本能超越恐惧的本能时,人无疑处于一片险恶之境。终于,我为自己不断克服恐惧的势头而感到恐惧,故生犹豫;可但凡一次犹豫,即足以明示心中的退意。这着实令我感到遗憾:我好容易握住了贯彻一生的密匙,仅因心头略过了片刻怯馁,它便从指缝间失落而出。

一时间,我不知自己究竟算是失去了途径,还是获得了新的途径——为了贯彻而贯彻,又或纵由贯彻去贯彻。

不过我很快明白了过来:当我为事实赋予意义时,意义的多样性并非受制于卓越的视角。于是我开始辨别出“崇高”之中的偏激;开始仰赖他人作为既定存在的现实性;开始为人的意志本身所动容;开始明析,但凡我能够纵任自己进行下去,任何的终结都不过是爱与生命的全新风格的起点。

正当我为事实赋予意义时,我也为观测的立足之地赋予了意义,为我一副假面之下的自我赋予了意义。

又一次,我找到了思维闭环上的突破口,不顾心中犹疑,一脚踏入新的思考,却仍与所谓的成长相去甚远。

不过这一次,我确实找到了一种异己的方式来诠释经验,继而重塑自己对于世界面貌的信任。最起码,我能在这份面貌分崩离析之前,在我置身其中的立足之地彻底瓦解之前,仰靠在前人筑起的围栏上,合上双眼,平静地接受毁灭与重生。


此致,

如愿,顺遂。


北京,2021年2月10日



p.s.

劝慰或因病症、或为探索徘徊于边缘的人,回头难在不甘,而非难在为时已晚。

作为选择,还算值得;但只有选了,才算值得。


逝者安息。也愿经历离逝的人早日回归生活。


您放心,她有我们看着,看到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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