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看

六月中旬，正午，烈日当空。

一个五岁的女孩，站在殡仪馆里的围栏旁，两颗小黑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最后一个火化炉。一个大人走过来，两只手轻轻地覆住了孩子的眼睛，低下头在孩子的耳边小声地要求道：“别看。”

“为什么不能看？”

“因为你的爷爷要进那个炉子里了。”

“炉子怎么了？进炉子不能看吗？你说过我和爷爷的生肖属性不冲，我可以看爷爷的。”

女孩曾经有一次想看干妈家的母猪分娩，但是她是属虎的，那天的日历上写着虎冲猪，兴致勃勃地她最终还是被拦在了猪圈外。

“你爷爷进了炉子就不会回来了，他就不见了。”

“那我要把他叫起来，他不能再睡了，不然他就不见了！”女孩挣扎起来。

“不，你叫不醒你爷爷的。”大人的手收紧了。

殡仪馆的隔音很好，从进炉到焚化完毕，围栏外的旁观者都听不到一丁点声音。

当女孩的眼睛不再被盖着时，最后一个火化炉已经停止了工作，她只能听见大人对另一个大人说：“死生是大忌，孩子还小，别让她看。”

后来，又是一个六月的正午。

女孩长到了九岁，开始懂了些东西，懵懵懂懂地跟着姐姐各种各样的电视剧。

电视里的剧情发展到精彩的地方，男女主之间暧昧的关系在一系列巧合下被挑破了，两个角色越凑越近，一个水到渠成的吻即将出现。

女孩看得起劲，忽然间眼睛就被姐姐给蒙住了。

“别看，别看！你不能看这个，我也不能看。”姐姐不仅蒙住了女孩的眼睛，也紧紧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女孩很好奇，到底是什么东西，她不能看，姐姐也不能看，她们连父亲的鬼怪杂志都偷偷翻看过，难道还有什么比那些妖魔更可怕吗？

可是她看不见，姐姐的手不大，却足够把她的视线挡得严严实实。

一分钟过后，姐姐放开了手。

“为什么不能看呢，那个很可怕吗？”

“小孩子不能看这个，羞羞脸！”

性与爱情，是羞耻的，小孩子别看。

后来又过了许许多多个六月的正午，女孩长大了，她不算特别强壮，却也有足够的力气去拨开想要挡在她眼前的手，她可以看任何她想看的东西，因为她知道没有人会向她说“别看”。她能看着死人被慢慢地推入火化炉，也可以跟着大人到炉后去拾头骨；她能看着每一幕吻戏，并且不用为此感到羞耻；她知道生肖互冲是迷信的说法，没有任何科学依据可以证明属虎的看了分娩的母猪会害死小猪；她知道那本鬼怪杂志上的故事都是别人的编撰，她不用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冒出的幽灵而整日惴惴不安。

可是女孩却不想看了，她闭上了自己的双眼，对自己说：“别看”。

她不想看到兢兢业业的人被莫须有的罪名拉下岗位，她不想看到勇于揭穿黑幕的人被黑色利益链所捆绑，她不想看到坚持找回公道的母亲被人抹黑唾骂，她不想看到一个个曾经对这个世界产生的美好幻想破灭。

可是她不能不看，所有的东西，一股脑地在她的眼前爆炸，像破堤的洪水，使她淹溺其中，她有了拨开手的力气，却没有闭上眼睛的力气，信息胀满了她的眼睛，她闭不上。

她多希望有双手盖住她的眼睛，跟她说：“别看。”

（作者：柯浣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