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所普通大学的哲学系

近来,我总是想起我的本科母校,想起它早已不存在的哲学系。

我对它的念想随着时间的流逝愈发强烈,然而,我又深刻意识到,我所怀念的不是那个物理上存在的建筑群,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文学家会满怀深情地总结道,我追怀的是一个回不去的精神上的故乡。这说法可真俗气。用前阵子我看过的乌纳穆诺的理论来阐述,也许我的心灵中原本就有着一种混沌不明的愁绪,当它落在我记忆中的母校身上,这抽象的怅然便借着这载体变成具体了。从抽象变成具体,又从具体落到一般。这么一说可挺哲学,配合一个生僻的哲学家大名,听上去有了那么一丝唬人的味道。

必须声明的是,这种故弄玄虚贻笑大方的写作技巧并不是我的母校传授的,恰恰相反,由于我的懒惰和老师们的宽容,当我离开学校时,除了一些天真和不知从何处熏染的狂傲习气外,对于具体的知识几乎一无所得。如果世俗价值以此来作为高等教育成功与否的判断的话——它们通常如此——那我们无疑是失败的。我说的是“我们”,我和我的母校:一所既非985,也非211的普通二本学校,以及受它培育的至今仍碌碌无为的我。

姑且让他们这么以为吧,我有更重要的东西要说。

先前我已经说过了,我的母校只是一所普通的二本高校,甚至它都不坐落在省会上,而处于华中地区的一个地级市。这座城市孕育了中国百年来影响最大的一位伟人,谢天谢地,这终于让我在描述它时有了那么一些存在感。

全国有大把这样的高校。在我读大学的前几年,很是轰轰烈烈地进行过一阵综合性大学改革,我的母校也不例外。为了跻身综合性大学,它的两个前身,一所当地的师范院校和一所矿业大学合并,如此文理便都有了着落。只是既然被列为“综合性”,没有哲学系似乎说不过去,于是笼归了一些有哲学背景的教师,哲学系便就这样应运而生了。

我被稀里糊涂招进去时,正是它创系的第二年。据开学前的摸底志愿调查,真正以哲学为志愿填报的不过区区两三个,大部分都如我一般,不是服从调剂,便是志愿落空后补报被录的。有甚者甚至在还未正式开学时便已经向辅导员打听转专业事宜了——开学后的人数果然少了。剩下的那些既没破釜沉舟的勇气去复读,也没什么门路摆脱哲学这个不知所云的专业去另觅一条康庄大道的,便都无可奈何地接受了现实,现实也以另一种形式隐晦地道出真相:哲学系的学费在全校所有专业中是最便宜的,仿佛象征了毕业后我们廉价的出路。

为了稳定军心,在开学后不久系里搞过一次哲学大会,主要目的是向我们这些误打误撞者说明哲学并非玄虚空谈,而是无用之大用,是众学科之母,是可以傲视全校所有学科的这么一个顶级牛逼专业。我们的院长是国外留学归来的博士,学的是西方哲学。十余年过去了,我仍记得他在会上侃侃而谈哲学精神和怀疑主义的样子。在今后的大把岁月里,这常常成为我们系学生摆出牛逼轰轰自视甚高态度的一种依仗。之所以一直没挨其他专业的揍,猜测大概是学经世致用的都比较善良,觉得没必要和我们这些出路不明的去计较。

一所普通二本中最新的一个专业,资源是可想而知的。又因为在“哲学系”,被有意无意地自我调教出一种清高孤高的习气来,对于评奖评优,争奖学金的热衷相比他系大大降低,就连学院的学生会,含哲量也低到发指。笑话,古往今来,有哪个哲学家上赶着求世俗名利的。孔孟老庄,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会热衷在学生会里当官吗?

至于讨好老师帮着发Paper,这纯属想多了,大多数老师自己都没门路呢,何况好些不过是将这所学校当做养老之地,糊口而已,早已断了学术执念。

堂堂哲学系,既然都不会向名利屈服,又怎能被小小的期末考试困住。何况哲学不就是思想吗?思想难道有错误正确之分吗?非要区分个高低优劣,这种做法本身就“太不哲学”了。系里的老师常常在课上向我们熏陶这类唯成绩论不是真哲学的观点,而且哲学岂是课上传授便可得的?因此对课上的出席率也是淡然的很。甚至大有鼓励学生反抗既定规则的味道,对翘课也不以为忤。大一有次上公共大班课,三四个专业混排。上到一半我实在觉得索然无味,便从后门偷溜了出去。不知是不是受了我的鼓动,后来我们班这节课跑了一大半人。引起其他专业瞩目。这桩事后来传到了我导师的耳朵里——她还饶有兴致地问了我细节。

不仅是公共课,即便是本专业老师自己的课,后来也是想上便上,不想上便随便编个理由不去了。对此,哲学系的老师大都很宽容,即便好几次对着不满十人的课堂也依旧面不改色。或许他们比当时懵懂的我们更明白,强迫学生听课对我们的未来毫无助益,一个哲学本科毕业生,哲学几无可能带给他任何现实的好处,而当他以哲学为志向走上学术之路时,也确无必要在课堂上了——于此事上去强调师道尊严没什么意义。

在这种保驾护航下,除了公共课,专业课的及格与否反而变得最不值得担心了。没有争保研绩点的头破血流,成绩排名就只剩下了评奖评优的那点奖金,没有多少动力,竞争力也大大下降。把评优机会让给愿意努力的人,自己做个过关就好的咸鱼,在大一之后已经成了大多数同学的共识。

这创造了一种空前和谐的氛围。颇有一种老子所说的夫唯不争,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的味道。可见天下的争端,往往是不甘于当咸鱼引起的。当你知道竞争也获取不了什么时,就会变得非常peace,俗称认命。一个资源为零的系,从源头上就掐断了内卷的动力。某种程度上而言,反倒成了一种大智慧。

如果一个学生不再受学业所迫,他就会变得非常闲。公共课是早就不屑去上的了,专业课也从偶尔不去变成了常常不去。于是一天中,只剩下每日规定的早起签到,除此之外便无所事事。我有大把的时间在校园里闲逛,甚至专门翘课去听中文系的课。那时的我一心向往文学,对中文系能够名正言顺的谈论风花雪月羡慕不已,而哲学,哲学不过是吹牛时装点门面用的。知道点“名实之辩”“白马非马”“形而上学”“纯粹理性”之类的名词唬唬人,等着听对方笑骂一句“别和哲学系的搞辩论,玩概念他们可是专业的”后,便心满意足地偃旗息鼓。谁还能真的耐着性子去看原典呢?儒家聒噪,一股子陈腐爹味,只想捏着鼻子敬而远之;佛家经文太多,繁琐的无从下手;唯有道家,老子虽然无为清净,让年轻人皱眉,但庄子却是活泼泼的,学中文的也喜谈庄子,因此唯有庄子让我暂时读的下去。至于西哲,知道点犬儒主义,跟风推崇下斯宾诺莎精神,浅尝辄止下也就罢了。

而在初入学后的新鲜劲过去后,这种幼稚的把戏玩多了也是索然无趣。我便更加由着性子漫无目的的在校园里瞎逛,瞎看了。有时在图书馆里一坐便是一整天,什么书都看,看多了也不往心里记。小说,杂谈,科普,拿起什么便看什么,有时放下书连书名都不记得。囫囵吞枣,不求甚解。呆久了便走出去,在图书馆的草坪上闭着眼晒太阳。草扎在脖子里痒痒的,起来后身上都是草屑,胡乱拍一拍便走了。没有人觉得奇怪,校园里到处都是如我一样无所事事的人,我们整日闲逛游荡,好像一个富翁在花着数不完的钱似地挥霍着自由和时间。累了渴了便从学校的后门走出去,后门开着一长溜的专做学生生意的小铺子。花上几块钱买杯烧仙草,再慢悠悠地往学校里走,路上碰见熟悉的朋友,索性拿着喝的就近往草坪上席地一坐开始闲扯,没有敏感词,百无禁忌。到了饭点便约上一起去食堂吃饭。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我虽然在具体的哲学知识上毫无长进,但在作风上已然是个哲学家。我感觉非常自由,没有什么能够困住我。即便有,我也以离经叛道为自得。但我没有对手。没有什么人,什么制度稀罕折腾我们这些小小的学生。我们不过是日复一日的东游西荡罢了。毛姆的《刀锋》里写了一个人物,说他终日只是“晃膀子”,我初次读时,便觉得是我那时的生活写照。“晃膀子”这一比喻形象极了。然而不思进取也不是什么罪过。在后来长久的岁月里,我反复玩味,终于悟出了这一点。这是我一生中离管束最遥远的一段时光。

如今想来,不独哲学系如此,我的母校在管理上向来是松散的。校园不独是学生的校园,也是附近村民的校园。学校处于城乡结合部,经常会有一些商贩和农民推着三轮车在学校的林荫大道上售卖。我在他们的摊铺上买过冬枣,橘子,瓜子,和数不清的零碎小物品。他们在校园里到处游走,没有保安和管理人员去驱赶他们,时间久了,仿佛他们也是校园里自然的一部分,或者他们本就是这里的一部分。也有一些学生会沿路支个铺子,转手一些旧的日用品和书籍。没有人跳出来说不行,这影响了校园风貌,并划归一片区域,规定哪个时间在哪摆摊。

甚至连地上都凸显着群众的智慧。不知道是谁第一个想出来的主意,我的母校地面上没有干净无字的时候。无论何时,地上总是用粉笔横七竖八的写着各种零碎的信息。兼职啦,招聘啦,转卖二手货品啦,考研辅导啦,等等。粉笔字迹随着雨水冲刷变得模糊不清,新的字迹掩盖了旧的,重重叠叠。一切都是如此的自然。

我曾暗自揣测,我的母校如此疏于管理恐怕是有着深刻的自知之明。这并不是无稽之谈。我进校的第二年,正逢60年校庆,这是我少有的见到学校有所“治”的时候。校庆被安排在体育场,全校所有大一大二的学生都被拉去观看。活动非常隆重,据说请来了国内知名的主持人,但在现场的我,事后都是靠各路传说才拼凑出了当晚晚会的详情。——你能想象一整个晚上都盯着前面同学后脑勺的心如死灰吗?退场更是不堪回首,我一度绝望,望着毫无章法乌压压的人群,有种要命丧此地之感——以至于几年后的世博会当我在沙特馆门口排队时,竟由衷地生出一股庆幸。

但我的母校还是好过大多数行政机构,至少它比它们都了解一个真谛:没事不要瞎刷存在感去折腾人。如果一定要折腾,也得在避无可避的关键时候做,三不五时的折腾人,除了一再重复地展现自己的无能外,什么都收获不了。

我那时以为这些都是很寻常的事,何况我的母校恪守一个二本学校的本分,印象中也不曾在校园管理上真情实感地自我夸耀什么。即便有,我们看到了也多半是要嘲笑的:学生总是要嘲笑自己的学校,这是他们为数不多能体现群体凝聚力的时刻。对此年纪大了的人最好保持沉默和宽容。那个时候流行人人网,有时看到校友们在网上黑一下学校,总会有调侃跟风的回复。也有骂学校具体事宜做法不当的,也能收获一些大大小小的声援。有一年暑期我未回家,正值世界杯,学校按照惯例11点熄灯,引发学生不满,一时间群体骚动,男生们在阳台上敲锣打鼓宣泄情绪,第二天便彻夜长明了。以现在的视角来看,有些当时只道是寻常的行为已经算是出格了,而我们竟未收到警告要求删帖道歉,没有被冠以抹黑母校之名,也没有被以扰乱校纪校规为由将领头人处分,放在现今真是不可想象啊。

老子说,太上,不知有之。我虽然不知道校长是谁,但好歹知道院长之名。只是管束的天花板离我太高太远,我只感觉身在无尽的自由的空间里,可以尽情的舒展筋骨。我不知焦虑为何物,今天过了还有明天。毕业尚还遥远,我有无穷的时光可以豪掷。在虚度光阴时,我感觉时间整个地融化在了我的身上,今天和明天并无什么区别。佛经说,现在心不可得,过去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我只觉得自己是木桶里晒太阳的第欧根尼。而后来当我真正投身于世俗社会时,时间被细化成了精确的量度,我除了一个劲地追赶它外,什么都没有了。

毕业后几年,某日听学弟学妹们说起,哲学系已经被撤销了。询问原因,大概是由于我们这几届毕业生过于平庸,深造和就业都不理想,令哲学系白白担了误人子弟之名吧。又几年,马院兴起,我只遗憾现在的学生恐怕再不能随便翘公共课了。

十多年来,我没有再回学校看过。但我想,我的母校恐怕也已经积极投身于时代的洪流,旧貌换新,精神一振了,一如现今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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