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宇

公元986年,大雨,宜捧书烹茶,不宜外出,忌庙宇

陈名敛活了一十九年,一直差点运气

两岁时心心念念满手流油的鸡腿儿被半人高的大黄蛮横抢去,附赠右手臂咬痕一个

八岁入了书塾,每日手板心少不了,蜘蛛飞蛾毛毛虫见怪不怪,淡定从头顶拿下,还能顺便捋一捋发丝

十五岁乡试头名,却被同窗好友县令的宝贝儿子顶替会试,不敢怒不敢言

十八岁新婚夜,未谋面过的美娇娘与家里马夫私奔逃走,婚礼以玩笑收场

今年陈名敛十九岁了,差一年弱冠

大抵情场失意,考场得意

于去年秋天再一次考取乡试解元

农历新年刚过,就准备收拾行李

进京赶考了

拜别父母双亲

陈名敛骑着家里养了多年的老黄年换来的一匹瘦马上路了

这马太瘦了,骨头突出,肋骨根根分明,陈名敛生怕一个大喘气就把这马儿给压垮了

进京路途遥远

陈名敛摸了摸临行前老母亲特意缝进里衣口袋的一小撮毛票

街边小贩的吆喝声

牛肉的香气

葱油面的味道

好像都随着喉咙滚动被强压下去的口水消散了

今天天气不甚好

陈名敛只得加紧赶路,希望能在大雨倾盆前找到找到一户人家借宿

可总归一直差点运气

还未找到避雨地

豆大的雨就砸了下来

陈名敛心急如焚

大雨淋湿了自己不要紧

马儿可能是要撑不住了

陈名敛恨不能背着马快步走

二月份的雨混着晚冬最后的冰雹砸的人生疼

马的缰绳像铸了铁灌了铅,怎么都拉不动

黑暗中,陈名敛分不清瘦马眼眶里的水是雨水还是泪水,就像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会流泪

温柔的摸了摸瘦马的鬓毛,陈名敛放下了拿了一个多月的缰绳

在雨中他不敢回头,只能继续大步向前,像他这十几年遇到所有挫折的应激反应一样,不回头,不低头

好在前面有一个破败的庙宇,庙里似乎还有火苗跃动

看到光就像有了希望,浅浅的笑越上嘴角,脚步加快,可到了门口,陈名敛却停了下来,他略微整理了仪容,正了正发冠,把衣角的水拧干,再把邹巴巴的衣袖展平,看了看脚上早已看不出颜色的蓝布鞋,皱了皱眉头,他怕唐突了庙宇的主人,怕惊乱了这满屋的烛光。

思索间,门咯吱一声打开了,

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探出头来

“你是谁?”

陈名敛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我是过路人,想在这里借宿一晚,可以吗?如果不可以,也没关系的”

在一次又一次,希望破灭后,陈名敛再也不抱有无畏的希望了

突然一双暖暖的手扶上了他的手背,是六月份的轻风,八月份的细雨,十二月份的冬日暖阳

陈名铭第一次敢于抬头打量这个声音脆生生的陌生少女

这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呢,陈名敛读过诗经,读过楚辞,读过曹子健,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语来形容这双眼睛,可若胡乱用词搪塞,才是对这耀眼的平白辜负

少女把陈名敛扯进屋里,一边推他到火推边,

一边解下腰间的酒囊递给他

“喏,给你喝,暖暖身体”

陈名敛平生第一次接受来自陌生人的善意,竟有些不知所措

“呆子,接稳了呦,一会儿你自己把衣服拿到火堆里晾干,别吵着本yao...本小姐睡觉哦”

少女似差点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扔了酒囊,就转过身去,再也没有转过来

陈名敛茫然接过酒囊

眼睛涩涩的,被人冒名顶替的时候,陈名敛没有哭,婚宴上众人指指点点的时候,陈名敛也没有哭,丟下瘦马缰绳放弃一条生命的时候,陈名敛也没有哭

但是现在陈名敛有点想哭了,可是他好像已经不会哭了,猛灌一大口酒,烧的嗓口辣辣的

酒是好酒,就是苦的过分了,像极了第一次被丟毛毛虫进脖子满身起红疹子时,母亲在床头边为自己擦拭身子边留下的眼泪的味道,太苦了,一大口冰糖都解不了的苦。

一夜雨,空阶到天明

“喂,呆子,你叫什么名字,老呆子呆子叫也不是个长法”

“陈名敛,陈是陈家七郎富三冬,此去声名动九重的陈,名是……”

还未说完就被少女叫嚷着打断了

“我最烦这些咬文嚼字了,别说了别说了”少女边说边捂着耳朵,似是真被这些骈五骈六烦透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笑意爬上了陈名敛的嘴角

“好好好,我不说了,那我告诉了你,我的名字,那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乐乐,乐是快乐的”

“乐乐”陈名敛默念了一遍“好名字,很称你”

一上午两人相安无事

陈名敛忙着把被雨淋湿的书晾晒

乐乐呢,忙着跟满屋的蚂蚁斗智斗勇

“小五,你今天不行哦,今天跑的太慢了,都跑到小八后面了”

“小三,对,就是你,怎么还骄傲了呢,赶紧跑,小七马上就追上你了”

“小大,加油加油哦,今天不要当最后一名了哦”

真是个小孩子,可以笑的那么开心,可以笑的那么无忧无虑。

逗弄了一上午,乐乐有些累了,靠着柱子在休息

空气里传来咕噜咕噜的声音

乐乐看过去,陈名敛摸着肚子,表情八分尴尬

“你是饿了吗?”

陈名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乐乐思索了好久,看了看陈名敛又看了看外面,内心好一阵挣扎

“那好吧,你闭上眼睛,不许睁开”

陈名敛闭上了眼睛,眼睫毛微微颤动,不知道是不是饿久了,他竟好像闻到了烤鸭烧鸡的味道,有些贪心的又深嗅了两口

“好了,睁开眼吧,不许问我问题”

陈名敛睁开双眼,惊呆了,眼前一十八盘全是平时可见却不可吃的美食,他不敢相信的看了眼乐乐

乐乐那好看的双眸却隐隐透出六分不舍,三分无奈,这个人也会跟其他看过他施法的人一样以为自己是吃人的妖怪,避之不及吧。

“看我干什么,想走的话,吃完再走吧,你不是饿了吗?先吃吧”

陈名敛敏锐的抓到了这句话的关键词,走,是要赶我走吗?也是,我俩素未平生,已经打扰了一宿了,怎好意思再多住下去呢

两人相对无言

陈名敛吃到了小时候梦寐以求的烤鸭,可味同嚼蜡,一切食物好像都失去了味道,这顿散伙饭吃了好久。

吃完,陈名敛起身,抖了抖衣摆上的灰尘,不敢看乐乐的眼睛,他怕他看了,就会舍不得走了,任何时候都不能丢下尊严

艰难吐字“那我走了,你多保重,借住一晚,多有打扰,告辞”

陈名敛转身,从屋中央到房门口几步的距离,陈名敛却觉得这比从家到京城远多了

一脚正跨出门槛

“等等”

陈名敛当即回头,却还是不敢抬头,低头等最后的宣判

“你的书夹子忘带了”

还是那双从深渊里把自己拉回的手,

背过书夹子

陈名敛觉得它更沉重了,压到陈名敛无法挺直脊梁

再次跨过门槛,不回头,不低头

“呆子”

一声称呼,蓦然红了眼眶

不知是否听错了

乐乐颤抖的声音带着一丝哭腔

“如果,我说如果,我让你留下,而且我保证不会伤害你,你会……留下吗?”

巨大的惊喜冲昏了陈名敛

转身,回头,三步并作两步,抱上去

这一连串动作在刚刚的十几分钟在内心上演了无数次,做起来也是行云流水

“傻瓜”

故事的后来,陈名敛放弃了进京赶考,给年迈的双亲送了很多银两,和乐乐在破庙了安了家。乐乐喜欢热闹,他就在破庙周围开起了书塾,每天与朗朗书声相伴,与书塾孩童玩乐。好不快活

八十岁那年,陈名敛躺在床上,病了许久,满屋的中药味

“乐乐,帮门窗开一下吧,这味闻够了”

“你的病见不了风,再忍忍吧”

前几天风大,陈名敛的病越发不好了,这几天难得的大太阳,乐乐真的好想推他出去晒晒太阳啊,可是,可是她做不到啊

病床前,乐乐握着陈名铭的手,六十年光阴,陈名敛从少年到青年再到壮年,再到如今,可是乐乐呢,却一直是初见时的那个青葱少女

“你就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陈名敛摇了摇头,还是笑得温柔又和煦“你说过的,别问问题”

“不,我今天给你机会,你问”

“乐乐我很开心真的”

“算了,你不问,我也要说,是我欠你的,我原是山中一小妖,贪玩来到人间,被一同类所伤,幸得一道士相救,道士本职降妖除魔,但他不忍杀我,变将我封印于庙中,受道教熏陶。我太无聊了,你是我在这庙里遇见的第99个人了,前98个见我施法,不是仓皇逃命,就是想借我之力升官发财,你是唯一一个不因身份而看轻我的人,来世我还在这儿等你,你一定要来啊,呆子。”最后几个字说得异常坚定而又郑重,说完就伏在陈名敛手旁,再也不肯抬头。

陈名敛摸了摸趴在自己胳膊上的小孩儿,任他的眼泪沾湿自己的衣袖

“傻瓜,我就是你在庙宇里遇见的那个道士啊。转世轮回,我找了你几百年了,下一世,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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