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特森»的平淡与诗情（电影欣赏）

贾木许属于那种个人风格与作品风格特一致的导演，权且不谈他的生活，只看他的外形打扮，从青年到中年没怎么变，一直是瘦削的身形和黑衣银发，还有满脸的不羁愤青样儿，不知道的会以为这是个摇滚歌手。他的电影偏于冷色调，从题材、故事、摄影、音乐都给人荒凉疏离的感觉，哪怕是2013年拍摄的跟爱情有关的«唯爱永生»也充满了砭骨的忧郁颓废，一对活了几百年的吸血鬼情侣对一切都觉得厌倦无趣，有道是太阳下面没新鲜事儿，他们可以说月亮下面没新鲜事儿。但这位美国老愤青2016年的电影«帕特森»却有点不一样，比起之前的电影似乎温暖了不少，不知是不是他对人世间的事又有新认识的结果。

这部«帕特森»（«Paterson »）一如既往地没什么复杂曲折的故事，就是讲了美国新泽西州一个叫“帕特森”的小镇上，一个叫帕特森的公交车司机七天的生活，具体地说是他作为普通人的生活和作为诗人的生活，一个时空，两层人生。

作为普通人的生活平淡无奇，或者可以说相当枯燥，他每天在同一时间起床，同一时间上班，听同一个同事抱怨生活琐事，同一时间下班，同一时间遛狗，进同一酒吧喝同一种酒。

但作为诗人的生活却充满欣喜，他无时无刻不在作诗，有空闲的时候就写在本上，没空闲的时候就写在心里，所有的生活细节和物候街景都是他写诗的材料，在诗的世界里他从不感到枯燥无趣。

导演朴素、平视地为我们展示了一个最纯粹的诗人是怎样的状态：他活在诗里，他终日沉浸在诗里，他写诗不但不为名利，连发表不发表都无所谓，诗是他感知世界的表达，诗是他的生存方式。

作为普通人帕特森，他妻子劳拉是他生活的亮色。她漂亮、活泼、贤惠，非常爱丈夫，包括爱丈夫的诗。而且她终日想入非非的“小胡闹”，给生活刻板的丈夫添了不少乐趣。

但作为诗人帕特森，劳拉就成了他的反衬。她虽然在物质层面镇日花样翻新地“折腾”，一会儿做玛芬蛋糕卖、一会儿买了把昂贵的吉他准备学、一会儿想搞黑白艺术设计并把从裙子到点心都描上黑白图案等等，但她的精神层面其实却相当寡淡平庸，外表华丽的喧闹比不上她丈夫朴实无华的诗情。

这部电影的名字显然不是随便起的。帕特森作为地名虽然只是新泽西州的一个小镇，但它曾是美国著名诗人威廉·卡洛斯·威廉斯的灵感所在，他的代表作长诗就叫«帕特森»。导演贾木许是这位诗人的崇拜者，所以他的这部电影实际也是向这位诗人致敬，他让电影的地点在帕特森，让主角的名字叫帕特森，让主角是位热爱威廉斯诗的诗人，还借主角的口朗诵了威廉斯著名的诗«便条»：

我吃了

放在

冰箱里的

梅子

它们

大概是你

留着

早餐吃的

请原谅

它们太好吃了

那么甜

那么凉

我之前一直有点奇怪，贾木许片子的风格那么寒冽绮丽，说到影响他的人方面，他怎么会崇拜小津安二郎？怎么会喜欢侯孝贤的生活流电影？还包括怎么会喜欢威廉斯完全口语化的诗？直到看了这部«帕特森»才有点明白了，虽然除了他这部电影有些暖意而其他的都比较冷，但是他从那些导演那里继承的主要是从生活细节咀嚼世事人生的态度和方式，崇尚不虚饰的真实、自然。这种真实自然可以用«帕特森»这么暖而素的片子表现，也可以用«唯爱永生»那么冷而艳的片子表现，«离魂异客»更是由此把美国“西部精神”的魂呈现出来了。

所以看他的电影是要特别注意细节的，像这部«帕特森»，就充满了无数可以让人细细品味的细节，为了给没看过又想看此片的朋友留点惊喜，就不一一列举了。

这部电影还有个特别有趣的谜，就是那些镜头哪些是客观现实？哪些是帕特森的主观或夸张想象？或者说哪些是公交车司机帕特森的肉身生活？哪些是诗人帕特森的精神生活？导演并没有特别清楚地区分和交代，观众可以去猜、去品、去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我看到的一些评论文字，从整体内涵到细节意味，大家的理解竟可以完全不同，似乎看到的不是同一个电影，特别有意思。还特别要说一下扮演帕特森的演员亚当·德赖弗，简直就是扮演公交车司机诗人的不二人选，很难有演员能把主角的那种既循规蹈矩、波澜不惊、安心平淡生活，又好奇、欣悦、不倦书写诗句的状态，仅仅通过眼神、表情、身体语言和难以形容的个人气质，风轻云淡地表现出来。（这位演员也是2019年全世界大热的电影«婚姻故事»里的男主演，其演技之精湛毋庸赘言。）

影片快结束的时候，帕特森的诗稿被他的一个特殊“伙伴”——一条狗毁了，他有点沮丧，但也并不太以为意，生活在继续，诗也会不停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