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个故事,是关于三号小姐的。
“沿这边直走看到洗手间标志后右拐3号厅,祝您观影愉快。”
丸子头,鹅蛋脸,柳叶眉,桃花眼。清脆的“嘶啦”一声后,我抬起头,看到一张年轻的脸。她就是三号小姐。
在我不甚丰富的人生体验中,我曾经历过无数次这样的瞬间。我曾与一双双从白衬衫或小西装袖口里伸出的手伴着一声声短促的撕扯声无数次萍水相逢。但似乎记忆只追寻气味,除了爆米花的香气,她们连同那些票根一起被没有收藏癖的我随意遗忘,消失在时间里。
或许是太过懒散,亦或许是这个年代已经没有人会在工作日的下午出来看一部评分无亮点的小众文艺片,偌大的放映厅只有我舒服地靠在椅子上,肆无忌惮地发出咀嚼爆米花的声音。两小时的电影转眼就结束了,我掸了掸衣服,拎包走人。走到门口的时候,我又迎面遇见了三号小姐。
我本以为她会用她职业的语气对我说“谢谢观看,下次再会”一类的话,没想到她只是笑了笑,与我擦肩而过。有一种人天生就有病,一种叫做“不按我剧本出牌的话就会忽然抽风”的病。脑子一热,我停下脚步,转身追上她,说:“您好。我想做一个私人采访,请问您方便吗?”
“你的搭讪技巧很烂。”
这是几天后,三号小姐坐在我对面,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我尴尬地眨眼,强行把话题转向了她的工作。
在与三号小姐谈话之前,我想象中的“影院检票员”是一份浪漫无比的工作。有观众的时候就检票,电影放映的时候就在门口休息,做做自己的事。天天泡在电影的世界里,对各个制片公司的作品质量了如指掌,对每个新旧演员的花边新闻如数家珍。
而三号小姐却代表现实,结结实实地泼了我一盆冷水。她说做这个其实一点儿也不悠闲,检票只是她们工作中很小的一部分。影城了为节省成本,她们一个人往往要负责不同放映厅的好几个场次。有时排片时间紧,人就得连轴转,这边儿刚终场马上那边儿又开始了。遇到3D电影的时候最麻烦,因为要收发眼镜,所以散场了还得必须准时去门口盯着。
而且每隔三十分钟,她们都要悄悄潜入每个放映厅,检查温度、湿度和看有没有不文明的观影行为。因此基本没有什么太多的自由时间,而且工作时不允许带手机,就算闲下来也只能发发呆。
而谈到对电影的理解,她说在她这样的人眼里看到的,不是我想象中的“电影艺术”,而是“电影产业”。“一旦进入整个电影产业的最后一环,也就是来钱的这个阶段,你就会发现商业这东西是如何一步步慢慢蚕食作为艺术载体的电影本身了。有些电影没人看的场次影院就会取消,场次取消得多了,排片量就会受到影响,不排片就更没人来看,这不就恶性循环了。”说到这里,她给我讲了让她印象深刻的两个故事。
有一次,她在大厅布置电影宣传的立牌。一对白发苍苍的老夫妻向她走过来,那个老妇人轻轻拍了拍她,问:“小同志,我们想看一场电影,但是不知道选什么好,能麻烦你帮我们推荐一下吗?”一般情况下,这种问题对她来讲都属于业务能力的范畴内,根本小菜一碟。可是面对他们的时候,她却犯了难。院线在映的片子要不就是卡通片,要不就是烧脑的剧情片,要不就是讲青春疼痛的偶像片,还有就是好莱坞特效商业大片。她忽然不知道应该推荐什么才好,结果把每部影片都大概讲了一下。
老人耐心地听完了她所有的话,后来选择了最叫座的好莱坞大片。电影结束,她站在门口,两位老人出来的时候,她忐忑地走上前问他们观影感受。那位老妇人礼貌地笑着说:“现在年轻人喜欢的东西已经和我们当年不一样了,果然不是我们这种老古董能懂的了。”
她说当时她看着两位老人互相搀扶着走出影院的时候,内心骂了一句脏话。“什么时候我们的老人连看场电影都那么难了?这十几部片子里面愣是挑不出一部他们能欣赏的?那我变老的时候怎么办?也要把我拦在电影院外面吗?”她气呼呼地讲完故事,翻了个白眼。我沉默着想,变老,仿佛就是慢慢失去被注视的过程,不论是被他人,还是被世界。
还有一次,是发生在前不久。那时正值XX大,每家影院都被要求放映“献礼XX大”的系列电影。但是要求归要求,同期火爆的大片太多,留给献礼电影的场次本就不多,再加上一连排了好几天都没有观众,影院决定把排片量压缩到每天一场。她便跟同事打赌,说这电影到下映为止,都不会有人来看的。
结果就在她快要预言成功的时候,那天下午忽然来了一群职工打扮的大爷大妈们,点名要看这部电影。她很不以为意,觉得就算有人出钱请她看这种又红又专的片子,她都不见得会去。就在她中途进放映厅例行检查的时候,却看到所有人都盯着荧幕看得很专注,连小声说话的窸窣声和身体椅子的摩擦声都没有,安静得反常。她也看向荧幕,才发现影片正在讲国家新的扶贫政策。
她说那一瞬间,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她感到了羞愧。我沉默着想,也许是,因为我们总是太过自大。
三号小姐是主动找了影院检票这个工作的,用她的行话说,她是自愿成为一名“影务”的。三号小姐的老家在H省的一个小县城里,在考到市里的高中之前,她都不曾接触过什么娱乐活动。她说她们那个县城里,连KTV都是很后来才开的,她小时候唯一能和娱乐搭上边的,可能是那些个小暴发户们投资建的足浴城。而所谓的“高级的上层建筑”比如影院那是连影儿都没有。
“想起来我人生中的第一部电影,好像是《妈妈再爱我一次》,是上初中那会儿学校组织去县政府放映厅集体观看的来着。”
我以为童年时娱乐生活的匮乏和内心涌动的精神追求会是三号小姐选择这份工作的全部理由。但她却说不是。
“大概是因为幻想吧。”她说。
我愣住,不明所以地晃了一下头。
“你不觉得看电影的时候,人的幻想可以得到肆意满足吗?而且跟一群人在一起的时候,那种满足是格外有安全感的。因为你虽然不知道她们在幻想什么,但是你知道她们在幻想。”
兴许是爸妈生错了性别,我和少女心这三个字的距离从小就很尴尬。身边的小姑娘在讨论香薰恋人,麻雀要革命,公主小妹和王子变青蛙的时候,我房间贴满了宫城上篮,迹部扣杀,柯南滑板和日番谷卍解的海报。
我也不常幻想,只会常在梦里梦见充斥着暴力的悬疑故事,而且往往都逻辑缜密,剧情紧张,结构清晰。但三号小姐却大方地承认她是一个爱怀着少女心幻想的人。我说,愿闻其详。
“你知道吗?我走在路上的时候常常会幻想有一个星探在跟踪我,下一秒他可能就会走上来拍拍我的肩说,要不要签我的公司去当明星?”她说她幻想的最大最久的一个故事,是缘于她的名字和R国皇家的某个公主相同。所以她就幻想自己其实是在小时候被抱错的皇家公主,现在长大了,皇室的人发现了这个秘密,于是想要找回她这个亲生女儿,回去继承皇位和财产。中间发生了很多曲折,她因为不想参与皇家纷争而遭到追杀,又被人暗中保护,还在路上邂逅了自己的真命天子,最后顺利继承了财产又归隐山林。
“所以所有的这些幻想里,你都是那个备受关注的最闪耀的主角?”
她毫不犹豫地肯定了我的这个问题。
“可是现实并非如此,你不幻想的时候不会感到很大的落差吗?”
她忽然哈哈地笑了,“不会啊。因为太假了,自己就不信。所以也不存在什么落差,因为哪怕是在幻想中的我自己也知道自己是在幻想。”
“那你为什么还要幻想呢?”
她笑得更大声,“因为开心啊。还能有什么破理由。”
我忽然理解了为什么小时候身边的姑娘们就算冒着被训话的风险也要把一本本从命名到封面画风都相差无几的言情小说摊在膝盖上,在课堂上老师的眼皮底下脸红心跳地看;也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在台湾偶像剧最火的那段时间,会有女生偷偷买遍3+2饼干的各种口味,只为了收藏包装壳上的飞轮海图片。
如果能开心的话,那理由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三号小姐用幻想来形容隐秘的她自己,可我却不觉得。我问她有钱和有名你选哪个,她说她选有钱。我质疑她在幻想中享受被关注的心理难道不该更倾向于有名。但她说自己胸无大志,只想平静过一生,选有钱只是因为有钱能带来物质上的舒适。
我眼里的三号小姐踏实,平淡,是要认真过好每一天的那种人。她的天堂有一堵透明的围墙,所有美好的东西都在里面野蛮生长,但却永远不会跨过墙头,成为外面的风景。我觉得对于三号小姐来说,那样很好。
后来,我联系三号小姐询问电影《嘉年华》的上映情况,她说影院目前没有打算排片,还要看舆情发展。一阵寒暄完的沉默之后,我挂断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