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邻居

我在这个小区里足足住了八年,这里是北京近郊的回迁房,墙体质量很差,不隔音,一梯三户人家,东头那一套房从来都没有人住过,那是属于公家的房子,有两年连门都不锁,我儿子一直把那里当活动场玩。

八年前,刚搬来没几天,我在楼道里抽烟的时候,隔壁一个矮瘦的中年男人出来跟我一阵客套,他灰白色的头发,消瘦的脸僵硬地带着假笑,把脸憋的通红,连连冲我点头,他说的话好像在肚子里思索了很久,都是一些比如“天气真好”,“吃了吗”这些很不适合的客套话。

他还热情地请我进他家里坐坐,我婉言谢绝了,关上门之后心里吓的砰砰直跳,好像他要把我骗进屋里强行摘除我的器官一样可怕。

后来常常在电梯里或单元门口遇到他,慢慢就打消了那次的恐惧,也彼此熟悉了。

我依旧在楼道里抽烟,他还像以前那样,别扭地客套着跟我说话,然后掏出纸烟来递给我抽,我回绝说“刚点上”,顺手拿出烟来递给他,他接过去一个劲地夸奖说“你这可是好烟”,然后点燃抽一口,拿到手里看一下,再重复刚才那句话,然后又抽一口,又反复重复着,一直把那支烟抽完。

我也跟他闲聊,我知道他姓刘,他也知道我姓余,他在问我“做什么工作”时,我随口说“现在做技术”,还没等我把话说完,他就插话说“哎呀,余师傅”,我后半句说“以前在上海一家职业学校当过一阵子老师”,他马上点头哈腰跟我道歉说“失敬失敬,原来是余先生”,我真不知道他怎么会用“先生”来称呼我,而他说的所有的话都用难以听懂的家乡话音夹杂着一些从新闻联播,或者某些古装剧里学来的那些高昂而机械的用词,显的生硬而又滑稽。

我并不擅长闲聊,只会问到比如“多大了,家里几个人,做什么工作的,赚多少钱”,像警察无聊地盘问小偷一样,我从他的口中知道他老婆多年前去世了,死于肺病,留下半岁多的女儿由他一手拉扯长大。

而他在跟我熟识了之后,总会在我抽烟的时候跑到楼道里来跟我聊天,我怀疑他是否时刻监视了这个楼道,总是能在我点燃烟的那一刻准时出现。

他在跟我聊天时,语速特别快,显得急躁而又局促不安,我只是假装听他不停地讲话,而心里一直在想白天上班时公司里发生的那些破事,他说话时,时不时会把口水溅到我身上,而总是在说完一段话后看着我的眼睛问我说“你说是不是余先生?”我总是配合着说“是”,“对”,或吃惊地反问他“是吗?”每次抽完烟要进屋时,他总是依依不舍又对我感激不尽。

他女儿有十几岁了的样子,看起来已经辍学了,第一次在电梯里碰见她时,老刘让他女儿叫我叔叔,那女孩涨红了脸,像受到了惊吓一样腼腆而又手足无措。

我也很别扭,那时候我刚到30岁的年龄,这样叫我会显得我很老,每次在电梯里遇到老刘跟他女儿回来,老刘都重复着对他女儿说“叫叔叔”,她女儿也僵硬地叫一声“叔叔”,而偶尔在电梯里单独碰到那个女孩时,她只是非常紧张地把脸对着电梯的铁墙一句话也不说。

就这样,这八年来我依然在楼道里抽烟,老刘依旧来跟我诉说他的家事,很多事我至少听他讲过20遍或更多,他甚至聊到他死去的父亲回忆他从没见过的奶奶结婚时的事。

去年初,我打算去楼道里去抽烟的时候,老刘家里闹腾开了,他在家里撕心裂肺地骂他女儿,我担心他会干出什么冲动的事来,就想去劝劝他,甚至连烟都忘了拿就出去了。

老刘家的门是开着的,他的嗓门很高,不停地骂他女儿是畜生,见我出来,赶忙跑过来抓着我的手对我说“余先生,丢人呐,丢人呐”,他女儿面朝着墙,像石像一样立在那,连哭都不哭,我这才注意到她身旁站着一个小伙子。

老刘一边重复说着刚才的话,一边转身过去怒吼他女儿“谁叫你把这个野男人带家里来的,经过我同意了吗?”我明白原来是这女孩也长大了,找了个男朋友,突然带家里来,让老刘一下子接受不了。

老刘一边骂,一边跟我诉苦,他抓着我的手不放,像哀求我,请求我给他一个公正一样,我安慰老刘说“孩子大了,该找男朋友了,这不挺好的吗?”老刘一下子愣住了,好像对我很失望的表情,然后走进屋去,拉过来他女儿狠狠抽了她脸一个大巴掌,打的特别狠毒。

她女儿一声不坑,丝毫没有想哭或者叫委屈的迹象,那个男孩硬把她拉着俩人才离开了。

他俩走后我劝老刘,老刘一句话都不说,似乎我说的一堆安慰或者人生哲理的话他一句都没听进去,只低着头,眼里带着极度的愤恨看着地板,我只好找个借口回屋去了。

过了两天,我遇到老刘时,他表情魂不守舍的样子,我跟他打招呼,他假装没听见,把脸背过去不理我,又过了几天,他碰见我时,他浑身发抖对着我笑,脸上又出现第一次见面时那种僵硬尴尬的表情,好像深表歉意又不知道如何表达,我并不在乎,只是像往常那样跟他闲聊。

一天晚上,我早早在楼道里抽完了烟,只是这些天老刘一直没有来楼道里跟我一起抽烟,我洗完澡准备睡觉的时候,有人在门外敲门,我老婆问我“谁呀”,我说“不知道”,开门一看,是老刘局促不安地站在门外。

我拿了烟,反手关上门,递给老刘一只烟,他压根没打算去接,只是呆呆地看着地板浑身发抖,过了好一会,他像突然睡醒一样昂起头,惊吓地对我说“余先生啊,她会不会丢了”,我知道他很担心他女儿,肯定是他女儿那天走后一直都没有音信。

我安慰他说“不会的,她都多大个人了,瞎担心!”老刘还是反复问我“余先生,她要是找不到了怎么办”,“她要是死了,让我还怎么活”,我很同情老刘,从女儿很小的时候,他又当爹又当妈,一手把女儿抚养长大确实不容易,就尽力安慰他。

老刘还是反复重复说着那些话,一会看我,一会看地板,我劝他说实在给女儿打电话打不通,就选择报警,我觉得这样说他会解脱些,最后老刘似乎好受一点了,我也想回去睡觉,毕竟楼道里有点冷,我还穿着单衣。

老刘回去了,我还拍了拍他的肩膀,想鼓励鼓励他,就回去睡下了,刚躺下不久,就听到隔壁房间里老刘用拳头使劲捶打墙壁的声音,狠狠地捶着,过了一会,老刘哭了,哭的特别伤心。

过完年,初九的下午,有人敲我家的门,我开了门,见是老刘,就彼此一阵新年问候,老刘显然精神了很多,说了很多客气话,手上拎着几大兜子礼品往我家里提,我突然感到不适应,毕竟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这样过。

然后我请他就坐,递烟倒上茶,老刘迫不及待地跟我道喜说“得外甥了”,还拿出照片来给我看,我连忙声声贺喜,老刘还反复指着照片里孩子脖子上挂着那个金锁说“这个是亲家母买的,花了不少钱”,说了很多遍,老刘笑的很开心,从来都没有那么自然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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