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是个段子手,紧接尧让许由的故事后,他又给编了个段子,主角是肩吾、连叔和接舆。这个段子其实是大鹏寓言的翻版,其中肩吾就是蜩鸠和斥鴳,连叔就是庄子自己,接舆就是大鹏。两个段子都很有意思,有一个共同之处,就是大鹏和象征大鹏的接舆都没有直接的台词,在大鹏寓言里,大鹏只有肢体动作——南飞,而在这个寓言里,接舆的话是通过肩吾间接说的。因为庄子深懂老子之意,“道可道,非常道”,能够用言语说出来的,就不是道了。
1.神人的无极和无为
肩吾问於连叔曰:“吾闻言於接舆,大而无当,往而不返,吾惊怖其言,犹河汉而无极也!大有迳庭,不近人情焉。”
连叔曰:“其言谓何哉?”
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吾以是诳而不信也。”
肩吾说接舆是个诳人,他的话是诳言,和常理相差太大,不合情理,不可相信。连叔问肩吾:“接舆都说了些啥?”肩吾回答:“(接舆说)在遥远的姑射山上,住着一个神人,肌肤就像冰雪一样洁白,容貌就像处女一样柔美;她不吃五谷,呼吸清风饮露水;乘着云气,驾御飞龙,遨游四海之外。他的精神凝聚,使万物不受灾害,谷物丰收。(接舆说的这些话)我认为是诳言,不能相信。”
肩吾认为接舆的话是诳言,不可相信,就像蜩鸠、斥鴳认为大鹏南飞的行为是疯狂的举动,无法理解。
接舆说的这个神人,不食五谷,吸风饮露,出行是乘云气,御飞龙,所行的空间是“而游乎四海之外”,这与前文的“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辨,以游无穷者”是相呼应的。神人所游,已非天下四海,而是四海之外,是无极之外的无极了。神人活动空间大到无极,已远超出世人的“榆枋”、“蓬蒿之间”。
另一方面,神人“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孰。”他的精神凝定,就能使万物不受灾害,五谷丰登。“神凝”一词,很美妙,神人的精神专注,不会为世俗事物所扰,也不会被世俗人的讥笑所困,一如大鹏的图南,循着无极的道,与道相合。神人无为,却能让天下安定和顺,这就是顺道而为,无有不成,这和尧的“爝火”、“浸灌”艰难治理天下形成鲜明对比。
肩吾抨击完了接舆,接下来,段子手庄子假借连叔出场抨击肩吾,所以,看庄子的文章,纵横洸洋自恣,却也是热闹非凡。
2.肩吾的聋盲
叔曰:“然!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与乎锺鼓之声,岂唯形骸有聋盲哉?夫知亦有之。是其言也,犹时女也。”
连叔说:“确实如此!瞎子无法和他共赏文彩的美;聋子无法和他共赏钟鼓的乐声。难道只有形体有聋盲吗?心智也有啊!这个话,说得就是你啊!”
“岂唯形骸有聋盲哉?夫知亦有之。”这是庄子继“之二虫又何知”和“小知不及大知”之后,第三次提到“知”。这个寓言也是通过对肩吾的批评,与前文的“小知不及大知”和“此小大之辨”紧密勾连,再次表明,逍遥的前提是不要固守自己狭隘的认知。
形骸上的聋盲,只是局部感官的受限,但认知上的聋盲,限制的却是整个人生,远比耳聋眼瞎要可悲。肩吾认知的聋盲在哪里?不仅仅是他认为接舆的话是“大有径庭,不近人情”,更是他像蜩鸠和斥鴳一样,固守着自己的狭隘认知世界,沉浸在俗物之中,不能也不愿意看到自己的无知以及外面广阔的天地。
2、世人的聋盲
“之人也,之德也,将旁礴万物,以为一,世蕲乎乱,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是其尘垢秕糠,将犹陶铸尧舜者也,孰肯以物为事。”
“这个神人,他的德量,广被万物合为一体,人世喜纷扰,他怎肯劳形伤神去管世间的俗事呢?这种人,外物伤害不了他,洪水滔天而不会被溺毙,大旱金石熔化、土山枯焦而他不会感到热。他的尘垢秕糠,也可以造成尧舜,他怎肯纷纷扰扰以俗物为务呢?”
庄子不仅借连叔之口,抨击肩吾的心智聋盲,更是再次发挥了其段子手的高超技艺,在接舆说神人不同于俗人的基础之上,进一步描绘神人的神奇——“磅礴万物,以为一”神人之大,无处不在,已与造化合一;“物莫之伤”,神人无物我对立,所以了脱了生死;“是其尘垢秕糠,将犹陶铸尧舜者也”神人早已抛功弃名。这就是“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世俗与大道真是相距甚远,世人背道而驰也已太久了。大道本是一,“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道德经》),但世人却对大道视而不见听而闻,只知整日争功求名,纷纷扰扰,勾心斗角,蝇营狗苟,求乱不已。这是形骸上的聋盲,更是心智的聋盲。
3、己之所欲,勿施之于人
宋人资章甫而适诸越,越人断发文身,无所用之。
宋国人到越国贩卖帽子,越国人剪光头发,身糍刺花纹,用不着戴帽子。宋国人把自己认为有用的帽子卖给越国人,却不知越国人不需要,这和尧让天下于许由是一样的,都是“以己之所欲,施之于人”。一句“无所用之”,和许由所说“予无所用天下为”互相呼应。
4、尧从让天下,到丧天下
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窅然丧其天下焉。
尧治理天下的人民,安定海内的政事,往遥远的姑射山上,汾水的北面,拜见四位得道高人,不禁茫然忘其身居天下之位。
庄子的文章看似寓言、卮言、重言,初读感觉零零散散,不知所云,认真品来才知其前后呼应,浑然一体。这部分的开头写尧让天下于许由,许由不仅直截了当拒绝,而且还大喝尧“归休乎君!”尧让位未果,故事还没结束,他又将怎么做呢?所以在这部分的结尾,庄子继续讲故事。尧被许由骂醒了,不再“弊弊焉以天下为事”,也不再“分分然以物为事”,而是决定去拜见得道的高人,其结果是“窅然丧其天下焉”。
一个“丧”字,用得多么奇妙!甲骨文中,“丧”和“桑”是同一个字,古人用桑木做成死者的牌位,称为“桑主”,“丧”本意是死亡。“窅然丧其天下焉”,以前尧的内心只有天下,可见到四个高人的那一刻,天下在心中已经消亡殆尽了。天下已丧,则无我、无功、无名,而此时的尧该是重获新生,逍遥自在了吧。
尧不再让天下,却丧其天下,这不正是至人的御世之无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