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的救赎

                          一   

        “拉肚子竟能写成一篇杂文?!”。

        老婆看完《肚子里的战争》,发出了一声惊叹,嗓音里透出了疑惑,也透出了钦佩。那是王小波的杂文,写的是他目睹医院里的所谓“医生”为病人开膛破肚割阑尾的荒唐事。我本已昏昏欲睡,此刻却突然打了鸡血,好比游荡的躯壳寻着了魂魄,于是正襟危坐,提笔成文,不为别的,仅仅为了尊重灵魂。

        这一刻,在不足十平米的书房里,是王小波通过别个人的嘴念出了咒语,给了我灵魂上的救赎。因为此时此刻,被工作和生活打磨得慵懒而疲惫的我正苦于胸中无半点墨水,下笔万分艰难,竟没法在这榆木脑壳里敲出一段像样的文字来。

        犹如夜空中划过一颗流星,我的眼眸瞧见了它绚丽的光,这是早在潜意识里预先埋好的,就像溺水之人抓住近旁飘过的稻草,而我恰是那溺水之人,王小波这篇杂文毋庸置疑就是那稻草,但它又绝非稻草,它简直是一叶扁舟,让我得以挣扎着重新拥抱这人间。

                          二

        割阑尾在众多手术中是极稀松平常之事,人这一生或许终究要割那么一次。但在王小波看来,小小手术并不简单,它俨然成了肚子里的一场战争,那情节竟如此完整而严谨,那描述竟如此之真切。当然,善于思考的你可能要说:“无病呻吟!文人骚气!闲人碎语!井底片天!自娱自乐!”。

        是的,你大可以那样说的,旁人也无从证实你说的对错真假,因为那本不该用理性去框它。它原属于浪漫者的万花筒,属于沉默者的心智,属于思考者的执拗,属于花尖上的露珠,属于月下婆娑的树影,属于灵魂深处的独白,属于旷野上的“呐喊”,属于深邃的天空,属于厚实的大地,属于古往今来一切自由的意志。

        不消多想便知,历来文章传了后世的,大抵都喜欢“呻吟”的,只是恰巧,今晚上,王小波为他们代了言,又恰巧,被我的双耳听了进去。

                          三

        18岁那年,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爱上了写作,确切记得是因为看了韩寒的新概念作文《杯中窥人》。那时的震惊程度,比今晚更甚。毫无准备,毫无征兆,实实在在被韩寒撞了一下青春的腰,把我给撞痛了,撞醒了,差一点就撞晕了。

        从那时起,我竟幡然醒悟,我用心回顾自己从小学开始写的卷面格子书,那都只能并入作文的行列,而远非“文章”,因为那时的作文仍是应试的新八股,只是用对了格式,凑够了字数,再把字码得工工整整,那里面断然没有我的魂灵,也没有我独立的世界。我竟无法为自己代言,更奢谈“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我不仅没有从杯中或者任何地方窥见人之本性、窥见社会痛痒、窥见家国荣枯。而且我竟幻想暑期作文《一件有意义的事》之流能够放飞人文关怀。

                          四

        出题老师站在桌子近旁,桌子上放着一杯水,杯子是透明的,对面是一位手握纸笔的少年。1999年全国新概念作文复赛专为韩寒辟出了独立考场,因为先前他错过了全国复赛报名。这是个全国战场,而他要一个人迎战。

        此刻,考场很安静,即便有一根针掉落地上也是听得见的。

        主办方事先已决定重新命题。为了公平起见,作文题只好临场现出。主编李其纲就是出题老师。他捏起一张白纸,揉成一团,塞进杯子里,只说了一句话:“就这个题目,你写吧。”。

        一个多小时后,纸团吸饱了周遭的水分,慢慢沉入杯底,韩寒的文章却也浮出了水面。如惊雷一般,他的才气和独立的思考能力震惊四座,也搅动了教育界。

        那年,韩寒16岁。

        他深邃的思想远远超出了同龄人,甚至于超出当时很多知名作家。我想,那一定是他的灵魂得到了救赎。因为那天,他确实把中国教育界专家写痛了,写愣了,写醒了。然后,新概念作文开始在全国遍地开花。

        同年,韩寒一鼓作气创作了小说《三重门》,韩寒体、韩寒热、韩寒式批判文学开始风靡全国中学生。这时,我才知道,原来中学生也可以写一写命题作文。虽然现在的命题作文已然是个常态,但在当时,着实是个创举。

        如果说,我们每天竟烦恼无事可叙,无话可讲,无感可发,竟觉得自己经历的苦难不够,唱不出悲歌,写不出眼泪,编不圆人生。那想想16岁的少年,又能经历多大风雨呢?但他却能对着纸团和水杯呢喃人生。是不是我们的灵魂还没有被救赎呢?灵魂还在禁锢,皮肉又怎能舒畅?思想又怎能解放?笔下又怎能“呻吟”?这么一来,人生便只剩乏味的名利场了。

                          五

        鲁迅说:“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

        当年在中学,这两句成为一个流行的笑话,逢人便要调侃,而现在是不敢了。

        那时候不懂鲁迅,甚至憎他刻薄,憎他“无病呻吟”。如今,等到懂他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早已成了他笔下的众生相,似乎一个都没漏掉。我实在没脸调侃自己。

        不知道当年鲁迅是用什么姿势,在哪个位置看的天空。总之,这深秋的夜空是极蓝极高却又极怪的,“他仿佛要离开人间而去,使人们仰面不再看见。”,枣树固然是落尽了叶的,只剩下铁似的枝干,在“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所以枣树的枝干是要致天空于死命,致月亮和星星于死命,默默地直直地刺着,不动声色。

        就这枣树,北方极平常的一种植物,鲁迅写出了天地对抗的意味,枣树具有了鲜活而冷酷的生命,当时正处新文化运动时期,精神世界新旧交替,不深处其中,不了解近代史,我们难以理解那枣树何止不只是单纯的两株枣树,也是正常的。就这样一个看植物,看天空的动作,在那一个极不平凡的时代而又极平凡的秋夜,鲁迅固执地“呻吟”着。

        眼界所及,嬉笑怒骂皆是文章,灵魂所附,花花草草便是天地人间。

        枣树乾坤大,众生眼界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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