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哇,李银河:
今天又写信给你。当然。你收不到,但是你的信,我都收到了。
我们已经“分别”22年,我每天都在给你写信。
你不信吗?真的。
2015年的时候,你说你在修炼“一生死”,想要渐渐抹掉生死之间的界限。还和麻省理工学院的一个教授讨论,关于灵魂和生命意义。
你真是傻呀,22年了,我爱你仍然像爱生命一样。
你问过我,在这个世界过得可好?说在天堂里,人不用吃饭,只是终日游荡,无所事事,优哉游哉。
不完全是这样子的。这里没有比斑马还多的教条。
还记得以前在信中,我和你讨论过“幽冥”吗?
有一次我站在海边,看着海天浑为一色,到处都是蔚蓝色的广漠的一片。头上是蓝色的虚空,面前是浩瀚的大海,到处看不见一个人。这时我感到了“幽冥”:无边无际。就连我的思想也好像咋海天之间散开了,再也凝结不起来。
这种“幽冥”的状态在《绿毛水怪》里,我也写过,你记得吧。
而现在,我身处的地方,也和我书里写的一样,浩瀚,虚空,无边无际。
你说,想要在我的墓志铭上写上司汤达的:生活过,写作过,爱过。也许再加上一行:骑士、诗人、自由思想家。
不用了,写上“诗人”就顶顶合适了。
我写了小说,也写了杂文,但在这个地方,写诗更好。
还记得我怎么相识的吗,算来也和诗有关系。
《绿毛水怪》是我和你的媒人,你说你就是被里面的诗意波动了心弦。
特别是里面那个像诗一样的比喻。
“我抬头看看路灯,它把昏黄的灯光隔着蒙蒙的雾气一直投向地面。
我说:我们好像在池塘的水底,从一个月亮走向另一个月亮。
你说,你嫉妒里面的女主人公妖妖。但没想到,现在,我成了“她”,我就是那个在岸边等着你的绿毛水怪呢,你会害怕吗?
我想你不会。
我也从来没有怕过,因为你。
还记得我们自费去旅行吗,驾车横穿美国的公路,住旅馆,搭帐篷,在美国的大城小镇,在伦敦的大本钟、圣彼得大教堂、蒙特卡洛的赌场、威尼斯的水乡……都留下了我们的足迹。在意大利还碰到了小偷。但我都没有怕过。
我们一起对抗过这个世界,无忧无虑地去抒情,去歌舞狂欢,去向世界发出我们的声音。我一个人是不敢的,我怕人家说我疯。有了你我就敢。
我现在一拿笔就想写人们的相爱——目空一切的那种相爱。
但是以诗的方式。
在恋爱的时候,我告诉过你。我十六岁的时候,在云南,常常在夜里爬起来,借着月光,用蓝墨水在镜子上写呀写,写了涂,涂了写,直到整面镜子变成蓝色。
但现在,我的面前,就是一面蓝色的镜子,无边无际。
你喜欢我身上的热烈和纯洁的诗意,但我以前很少写诗,你记得的,我小说里唯一写过的一行诗,是在《三十而立》里,写的是:
走在寂静里,走在天上,而阴茎倒挂下来。
这也顶像我现在的样子,看起来会不会有点好笑。
唉,你肯定不记得了,我还写过一首诗给你,在我们恋爱没有多久后。
是我胡诌的,那时候还很不好意思。现在看来,还是一样。
我读给你听听吧:
今天我感到非常烦闷
我想念你
我想起夜幕降临的时候
和你踏着星光走去
想起了灯光照着树叶的时候
踏着婆娑的灯影走去
想起了欲言又塞的时候
和你在一起
你是我的战友
因此我想念你
当我跨过沉沦的一切
向着永恒开战的时候
你是我的军旗
怎么样,记起来了吗。
以前养成的习惯,就是每三二天就要找你说几句不想对别人说的话。
现在就只能给你写信,写诗,每天都写,但都是想你,想你,没有更高深的东西了。你知道我也讨厌肉麻,这是从鲁迅那里学来的。
对了,你不要再去关心灵魂的事情了。我们一定会相遇。
记得我对你说过一句萧伯纳话:真正的婚姻全是在天上缔结的。
我们可以再缔结一次。
我现在成了妖妖,那个在岸边等待的绿毛水怪。但是我不催你,你不急不慢地去完成你的使命,关心人间的事情。
我等你。我在千寻之下等你,水来,我在水中等你。
说了这么多,你肯定嫌我烦。
我跟你说过,一个匈牙利诗人写的诗,我很喜欢的。我最后读给你听吧。
麦子熟了,
天天都很热。
等到明天一早,
我就去收割。
我的爱情也成熟了,
很热的是我的心,
但愿你,亲爱的,
就是收割的人!
王小波 4月11日
又及:我爱过你,我也仍然爱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