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世

“上帝为他施展了一个神秘的奇迹:德国的枪弹本应在确定的时刻结束他的生命,但在他的思想里,发布命令和执行命令的间隔持续了整整一年。先是困惑和惊愕,然后是忍受,最终是突然的感激。”

                                                                              《秘密的奇迹》博尔赫斯


       二零一八年六月二十六日,葛阿三在大港街道的一栋公寓楼里梦到一排穿军灰色大衣的行刑队队员,对着一位身穿蓝色外套的女子执行枪决。枪声不绝于耳,他看不清他们的表情,女子的刘海遮住了她的眼睛,娇嫩的红唇在永不能说话前,大声喊了一句话。而后葛阿三被惊醒,他伸出手制止住了刺耳的闹铃声,只剩下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和人们模糊不清的说话声。

       此人是未完成的作品《末世》的作者,研究过《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的爱情哲学,编写过《杜撰集》的鉴赏,甚至考究过《山海经》中的奇闻异兽。六月二十八日,当局接到举报,当天下午葛阿三便被带到警局约谈。眼前这位皮肤松垂,机械化运作的蓝衣警官指控着他的罪名:非法狩猎。他无法否认这项罪状。二零一八年五月,他与赵崖来到云南,对生命与死亡的意义这点产生了分歧。葛阿三认为活着无意义的人,死亡也不会带来意义。只有认真生活着的人,认真体会痛苦,真挚感受欢乐的人,才能体会到死亡赋予的意义。而赵崖认为意义本身是一种无意义。无论是虽生犹死的人们,把酒持螯的乌合之众,人们只要死亡,便不再拥有意义。二人的争论没有任何结果,于是他们决定走向大自然看看为了活下去而拼命的原始野兽们。

       赵崖的眼神很好,像是常年生活在野外的秃鹰,没一会儿,便抓获了一只野鸡。他们决定感受原始的生活模式,直接在野外架烤。

       赵崖莫名感慨,人们捕食动物,转回头保护动物,又给捕食野生动物的人按上罪名。葛阿三缄默不言,他闷头吃着烤鸡。这天他们总共吃了两只野鸡,晚上回酒店时,又抓获了两只。末了,旅行回来时又带了两只回来当做特产。

       葛阿三站在法庭上,凝视着一脸严肃的法官。面前立着金黄色牌子庄严的写着“审判长”三个字,他端详地坐在桃木色的笨重桌子后面。葛阿三看着这些刺眼的桃木色,不知道这是用多少珍贵树木拼摆出来的,或者只是普通树木,又或者它们也只是看似普通实则是名贵植被。就像那天,他们吃的那六只原鸡一样。

       葛阿三不知道他们捕获的六只原鸡,是保护动物吗?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他知道野外动物不能随便抓获,他曾经听到赵崖说过“谁能想到这长得跟家鸡一样的物种,会是保护动物呢”,但他们还是吃了。

       当法官用手边的小木锤敲击了一下同颜色的小木块时,葛阿三才恍然惊醒:他因为非法捕杀六只原鸡,视为情节严重,被判处有期徒刑6年。

        轻轻的“咚”声,似乎不是敲击在木块上,而是狠狠地敲在他脑袋上。他开始感觉到恐慌,日复一日的监狱生活让他更加看不到生活的尽头。他一再对自己说,生活的可怖之处来源于生活本身,而不是具体在哪生活。他让自己陷入进无尽的细节中:人们为了维持自己的身体机能,每日必须吃饭与睡觉。在酒店里,在自己的家中,包括这枯燥的牢狱中,无论是在哪,日子都是一样的。区别也就只在于饭菜的口味与床的舒适度的区别。他这样不断的安慰着自己,以告诫自己只要熬过这艰难的六年,生活会步入正常的轨道。

       在那位审判长规定的日子到来以前,他尽可能的回忆自己以往过得并不顺利的时候。每天日复一日的机械生活,家人的吵闹,朋友的死亡,妻子的背叛,他人的诘责....每天都在上演聒噪又无趣的戏剧。

       他思前想后,终于发现就算没有来到监狱,生活本身也毫无意义。只不过是从无限的生活选择中,来到了有限的监狱选择。

       这样的心理安慰并没有带来太多的缓解,对面牢房的争吵,隔壁牢房的嬉笑,还有同牢房中的打鼾...这些都加剧了他对明天的惊恐。以及出狱时,他身上背负的“犯罪者”的罪名。这些恐惧都抵挡不了让他难以入眠的真正的恐惧:他成为了一名犯罪者。一名与杀人犯、盗窃者、诈骗师同一身份的犯罪。

       他看着监狱中人们表露出来的恶意,这些恶意远比外面世界多得多。这些人不仅被社会、被法律规定为恶人,更是被他们自己视为“恶徒”。于是更加不在乎他人,打架斗殴算是小事,狱友之间抢夺食物更是常事。所有外面世界常人眼中所不能容忍的欺凌,在这里已经成为家常。他开始喃喃自语:要是时间能永远定格在这里,那么明天就永远不会到来。他甚至开始乞求神明:伟大的神明,让我永远沉眠于时间的纯粹中吧,只要死亡的光芒能够照亮眼前的黑暗,那么死亡就被蒙上了一层曙光的意义。

       于是他闭上眼睛。

       神明没有让死亡的曙光照亮他的双眼,而是让赵崖从他脑海中跳了出来。当时,他得知赵崖自杀的消息时,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如今,他躺在看不见外面的狭小房间里,仿佛赵崖是刚刚在他面前跳的楼。

       他在黑暗中看着赵崖微笑着从高楼中跳下去,他向前走了两步,顺着赵崖跳下去的方向往下看,他发现赵崖并不是选择了死亡,而是从高楼一跃,进入了另外的城市。这是他小说《末世》中的一部分,只不过赵崖的身影,与故事中主人公的身影重叠了。这一思维的跳跃,让他暂时性的转移了他内心深处的恐慌。

       他已经不记得小说中前六章是如何写作的,故事无非遵循起因,经过,结果这三要素来发生。

       主人公因妻子的背叛而在楼顶暗自神伤时,遇到一位从未知世界来的人。未知的世界没有背叛,更没有死亡。她无法理解主人公的妻子为何会背叛他,更不理解人类为什么会死亡。她邀请主人公和她寻找回到未知世界的方法。同时,她向主人公抛出了橄榄枝,可以让主人公永生。她说,那里的人们一旦与他人结为伴侣后,就被认定为不可背叛。一旦一方背叛了另一方,那么双方都会死亡。背叛者与被背叛者,都有罪。主人公只是同意了与她一同寻找回去的方法,并没有接受与她一同回去这一条件。后来,他发现去往另一个世界的方法是竟然是

       “死亡”。跟主人公一同寻找的过程中,未知世界的人同样发现了人类的脆弱:生命的脆弱,已经被背叛后心灵的脆弱。她说,那个世界的人除了背叛以外,几乎是不会死亡的。于是产生想要拯救这个世界人类的想法。她说,只要受她邀请,死亡后就可以进入她所在的世界。她先是邀请了主人公,然后想要邀请更多的人。只要死亡,便能进入到没有背叛的永生世界。越来越多的人,想要永生,越来越多的人不想要背叛,主人公觉得这并不能解决人类的最终问题。他想了很多办法制止她的行为。最终同意她的邀请,说希望能与她结为伴侣。对方非常欣喜,于是纵身一跃从楼上跳了下去,当他们下坠时,地面铺满了鲜花,代替刻板楼房的是四溢的芬芳。而后主人公拿出匕首向她捅去。他们坠地时,迎接他们的不是柔软的鲜花,是铺满了他们血液的水泥地。

        当最后一幕在他脑海里形成的时候,葛阿三想要立刻将它落在纸上。不管是命运成就了命运,还是命运不可控,这个故事完结都让他看到了新的希望。他向神明炫耀:我的故事现在已经完结,我以《末世》的作者而存在。为了向大家证明《末世》的存在,您必须邀请我,让我亲自去到那个世界里。我必须离开这个世界,而不是活在日复一日的牢狱中。说完他看着毫无光亮的监狱,室友的鼾声还在持续,他拿出偷藏的药水,毫不犹豫地喝了下去。

       那是他人生中最后的一晚,黎明的曙光尚未照亮密闭的监狱时,葛阿三的世界停止了,他的室友先发现了他身体的僵硬。

       二零一八年六月三十日,法院宣布葛阿三在牢狱中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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