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春天,我开始酗酒。
来圣彼得堡读书一年,教授没有认清几个,却对这里的酒非常偏爱。
刚入学的时候,我和一个头发金黄的俄罗斯小伙子分到一间宿舍。我到的时候小伙子已经在归置行李里的东西了。他见到我,走过来叽里咕噜地跟我说了一大通话。
即使来俄罗斯之前准备了一个暑假,但刚来还是不太懂俄语。勉强听懂一句,是在问我叫什么名字。
我说,我叫白罗。然后磕磕巴巴地告诉他我的名字和俄罗斯的中文名称有一个相同的字,想以此套套近乎。
小伙子又叽里咕噜了一通,伸手跟我握手,边握边用英语说:“Russia!Russia!”
我不明就里,只好点点头说:“谢谢,谢谢。”
晚上,我妈给我打电话,她问儿子你在那里冷吗?学校怎么样?心情怎么样?有看到漂亮的俄国姑娘吗?室友叫什么名字?
这些问题我要么不想答,要么不知道。但不可能啪嗒把电话挂断,于是挑了个最简单的问题,灵机一动,说:“室友叫阿廖沙,挺好的。”
“阿廖沙,真是个好名字。”我妈一听,立刻把其他问题都忘掉了。
于是我就偷偷叫他阿廖沙。
阿廖沙很怪,每次见到我必要高呼两声“Russia”。但除了周围姑娘们的侧目有些让人不自在之外,我觉得他很热情,代表自己的祖国欢迎友邻的青年才俊深造。身处国外,但想到俄罗斯和中国的关系又进一步深化了,多么感人!
后来熟了,阿廖沙才知道那天他以为我的名字就是“俄罗斯”。于是就一直叫我Russia。当我知道这个事儿的时候,阿廖沙也已经带我喝了几回大酒了。
熟了之后,我就当着他的面,用中文叫他阿廖沙。他也照旧叫我Russia。我们俩经常逃掉周五的课,勾肩搭背去学校后门的小酒馆泡着。
小酒馆的酒好喝,女孩儿们却不怎么样。
这里的女孩儿才不是出国前在网上刷到的那种金发碧眼的俄罗斯选美小姐,相反,一个个憔悴得要命。各国的留学生都有,却都是不务正业的留学生,一看就是冲着给国家丢脸来的。
阿廖沙是个帅小伙子,我们俩在酒馆里,通常都有女孩儿端着酒杯来找他聊天喝酒。我看起来逊色得多,所以庭前常常人迹罕至。所以当蔺月端着酒杯来跟我打招呼的时候,我有点儿不敢相信。
蔺月像个熟练的老手一般,径直在我身旁的高脚凳上坐下,我马上闻到她身上的女孩子特有的香气。她把酒杯往桌子上一放,就用俄语问:“我有没有在哪见过你?”
我一懵,难道在国外也玩这套?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她又说:“你也是中国人吧?”这句话是用中文说的。
我深吸一口气,决定迎战:“是啊,眼力很好,怎么看出来的?”
蔺月一笑:“喝酒的姿势啊,一看就是白酒喝惯了的。”
她笑起来很好看。我一边跟她继续搭话,一边慌乱地想着宿舍有没有很乱、如何把阿廖沙支走一个晚上、这附近有没有走着就能去的小旅馆……
蔺月说她是在社区戒酒互助会里看到我的。我很确定我没有去过,所以蔺月表示她可能认错了人,然后翻找出了一张名片,上面是戒酒互助会的简介和联系方式。
她接了一个电话,就急匆匆走了。走的时候,说:“阿罗,我很希望你来互助会玩玩儿!”
我望着蔺月离开的背影,突然被阿廖沙推搡了一下。他说:“Russia你今晚想不想在附近的旅馆住一晚?”
我懒得抬眼看他:“干嘛,我又没有妹子。”
他支支吾吾了一会儿,说:“好吧,可是我有。”我一看,原来阿廖沙搂着一个可爱的俄罗斯姑娘。
把酒一口喝光,我冲姑娘笑笑,说:“阿廖沙没有小丁丁。”说完就走出了酒馆。
远远地还听到背后的阿廖沙对姑娘说:“他在用中文夸你漂亮。”
当阿廖沙知道我要去戒酒互助会的时候,猛地敲我脑门儿:“你是不是疯了?!”
我知道,在俄罗斯说要戒酒,就跟说要绝食一样不靠谱儿。但是有什么办法呢?我喜欢蔺月,我觉得我爱上她了。
“你才跟几个女生约会过就说爱了?”
“你肯定戒不了酒的,到时候她不是会更失望吗?你也成了言而无信的男人!”
“有自己的坚持,才会受人尊敬,伙计!”
“不行,我不准你去!你个中国矮子!黄种傻逼!”一米九的阿廖沙紧紧地抱住了我,说了很多足以被十四亿中国人民鞭尸的歧视言语。
……
“你这个蠢蛋你不配跟我们国家同名!”阿廖沙知道我犯傻,劝诫、阻拦不成,就恶狠狠地骂我。
“好吧,随便,要不叫我China也行。”我抓起外套就冲出了门。
我刚进门就看到了蔺月。正好赶上她在十几个人面前演说自己的酗酒史。
她穿着毛衣和裙子,黑色头发,眼眉温柔。
她好像在发光。
我坐在角落的板凳上,听蔺月讲她的故事:
“在中国,我是家里的独生女,爸爸妈妈都很在乎我。可在我10岁的一天,他们分开了。
离婚后的他们还是很在乎我,我的零花钱总是超过小伙伴一大截。在大家都还把手机当做奢侈品的时候,爸爸就给我买了手机。
而妈妈,常常会开着车来学校接我回家。
在同学们眼中,我就像一个异类,一个娇生惯养、不知人间疾苦的女生。渐渐地也就没有了朋友。
我爸爸本来身体状况就不好,因为工作压力太大,在我16岁的时候,就去世了。
后来我才知道,我妈妈还是很在乎他的。所以,当我和妈妈在一起的时候,妈妈总是精神恍惚,大概觉得很后悔没有好好照顾爸爸,甚至离开他了吧。
在很多个傍晚我放学回到家里,都能看到我妈妈坐在空落落的沙发上,脸上的表情让我觉得……她已经对活着没有眷恋了。家庭、失落的妈妈,都越来越让我感觉到孤独。
于是我来到俄罗斯,来到圣彼得堡留学。
我一直没有朋友,在中国是,在这里也是。伏特加就是我的朋友。可是渐渐地,酗酒已经严重困扰了我的生活。我妈妈是我唯一的亲人了,她也非常担心我。
我希望我能交到朋友,战胜酒精带给我的伤害。
蔺月刚说完,大家竟然都在沉默。
我抑制不住,拍手叫好,用俄语大声喝彩:“真是个好故事,我相信你能成功!”
大家都一齐回头看坐在板凳里的我。一个大胡子的大块头老爷爷走过来,问:“小伙子,你哪位啊?”
我有点尴尬。蔺月走过来,对老爷爷说:“这是我的朋友,他也想加入戒酒互助会。”
老爷爷带我去做登记,其他的人继续戒酒演说。蔺月冲我笑了笑。
她这一笑,把我刚来到陌生环境的不安全部消散了。
活动结束后,蔺月和我一起走回学校。
圣彼得堡是个著名的俄罗斯城市,可环境也并不那么优美。地上甚至还有空酒瓶和垃圾。我们不说话的时候,我在暗骂自己太傻,为什么要来俄罗斯留学?去法国不好吗?跟妞儿出来走走都是这种让人没胃口的环境。可是,在法国怎么能碰得到她呢?我又暗骂自己蠢。
蔺月从包里摸出一个手掌大小的笔记本,翻到其中一页,用笔快速地打了个勾儿。我没好意思过去瞥,害怕她是在记录大姨妈什么的。但还是禁不住好奇,问:“你在记什么?”
蔺月说:“啊,完成了戒酒演说这项任务,做个标记。”
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蔺月边走边嘀咕:“十分、十分、二十分、二十分、十分……嗯,今天是80分日。”
“什么?”
“我很怪啦。我每天都给自己设定要做的、不要做的事情,完成一项就得到那一项的分数。满分是一百分。”
我从来不知道女孩子是那么无聊。上一次买笔和本子,应该还是跟阿廖沙话都说不清楚的时候,他出于待客礼貌带我去圣彼得堡的文具店买的。现在他都能在我面前公然辱华了,我还没把那支笔用完。
“为什么今天是80分?”我还是问了。
“那个,有个约会,不太想去,就……”蔺月有点儿羞涩。
我在心里拍自己脑门儿:像蔺月这样的漂亮姑娘,一定会有很多人约的啊!我再这么犯傻下去,哪里还能追到她!
我说:“那我呢?我今天出现了,也能加点分吗?”
蔺月打开手中的本子:“是的,阿罗你的出现确实在意料之外呢!那今天算100分好了!”
100分。
我上次得100分的时候,阿廖沙的胎盘还没出来吧?
天呐,我在心里笑开了花:女孩子怎么可以这么可爱。
阿廖沙说我傻,是有道理的。每周有两天的时间,白天去戒酒互助会听故事,晚上回到宿舍喝阿廖沙带回来的伏特加。阿廖沙说去小酒馆不带我,他的撩妹战斗力都下降了很多。听得我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你这样有意义吗?你是在骗moon。”阿廖沙仿佛很喜欢给中国人起英文名儿。自从我告诉他我喜欢的姑娘的名字是月亮后,他就moon、moon叫不停。
“是啊,没意义,但我能怎么办呢?哥们儿告诉你,这就是人生,痛苦又徘徊的人生,你不懂。”我对瓶喝了一口酒,望着窗外的月亮。
阿廖沙虽然没有我落魄,但也遇到了麻烦。他大概在躲某个不好分手的女人,于是每天也把酒带来宿舍,二人对饮并且举头望月,然后聊我的moon小姐和他的黏人小姐。
每天聊完我都好笑,这过的是什么日子啊?酗酒如命、装模作样跑去戒酒互助会、追一个喜欢的姑娘……每晚还跟一个真洋鬼子聊妹子……
洋鬼子的名号不是白来的,对此我们老祖宗有清晰的认知,早早地给他们定了位。阿廖沙这个鬼子就给我惹上一屁股麻烦。
他的黏人小姐不可小瞧,打听到了我们的宿舍,然后在周五的一个月圆之夜破门而入,一把抓获了正在跟我聊moon小姐的阿廖沙。可怜阿廖沙这个大个子被泼辣的黏人小姐推搡到了门外,大声用俄语指责其犯下的滔天大罪。事无巨细。从上课的时候不跟她坐在一起到在床上如何自私自利……听女孩子揭露阿廖沙的床事让我浑身难受,加上酒喝多了,便冲出门外去吐。
黏人小姐正好看到我了,顺带用卷舌音把我也骂了一通:“罗!你也是!知道他在这里也不告诉我!你也是彻底的混球……”后来说的没听见,被我的呕吐声盖住了。
这件事一传十十传百。学校里有不少人都知道了。顺带着,妖魔化版本的剧情传到了蔺月的耳朵里。于是蔺月在周末晚上把我约出来,气愤地问我为什么跟阿廖沙喝酒还舌吻。
我彻底被洋鬼子阿廖沙害惨了。
“嘿,阿罗,其实我快回去了。”
我看了看手表:“诶你不是吧?咱们出来说三句话你就要走?现在才8点钟呐。”
蔺月望着我的眼神无比地温柔:“阿罗,我是说,我要回国了。一个月之后。”
我登时目瞪口呆,惊讶地说不出一句话来。
圣彼得堡的风在五月还是寒凉得很。我不知道蔺月的意思:“可是我们才大二?为什么?回去的话……你要退学吗?”
她耐心地听完我的语无伦次,然后说:“是的。其实阿罗你知道,我们学校没什么可以学习的东西。我当初只是想尽快逃离那个环境,等不及美国和新加坡的留学名额下来,就急匆匆来了俄罗斯的圣彼得堡。现在,我不想再浪费人生了。”她低眉,仿佛在沉思:“而且,我妈妈一个人在国内,精神状态很差。真的,我爸爸不在了,我不想连妈妈都再失去。”
“我从小到大都没有朋友。但阿罗,你是我的朋友吧。”她又说。
“不!”我的脑袋有一瞬间的抽抽。
“不,我想做你的男朋友。”我脱口而出。
说完我就后悔得想哭。刚刚和洋鬼子喝酒被她发现并且抓出来诘问,我就表白。天呐,还有比我更不靠谱的人吗?我是个姑娘都不会答应自己的。
蔺月等了很久,终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好。”
好……
好?
我激动得想大叫。
那天我把自己的事情全部告诉了蔺月。
其实我和蔺月一样,都没有爸爸。只是情况和蔺月相反,我妈从小对我耳提面命,说我爸是个大混蛋,叫我长大了千万别跟我爸学。
她争强好胜,辛苦工作一辈子,养我到18岁。本来希望我能考很好的大学,可面对我渣到尘埃里的高考成绩,她绝望了。
她拿出家里的几万块钱积蓄,让我出国留学。
美国之类的一流大学我是去不了也去不起的。而俄罗斯圣彼得堡,学费和生活费都很便宜,听起来也是个有趣的地方。我本来也没有雄心大志,就来到了圣彼得堡上学。就这样浑浑噩噩地到了现在。
可能,听到蔺月说她失去了爸爸那会儿起,我就爱上她了吧?
可无论如何,蔺月马上要回国了。
我们说好,这一个月里,好好儿谈恋爱,别的什么都不说。
阿廖沙知道我和moon在一起后,非常开心,他说一定要去小酒馆庆祝一番。蔺月瞪了他一眼,阿廖沙立马不说话了。
我也仿照蔺月准备了笔记本,每天写下自己的计划。
不喝酒,二十分;按时上课,十分;长跑运动,二十分;整理宿舍,十分;陪蔺月,二十分……
刚开始几天我每天发了疯似的在宿舍扫地拖地洗衣服洗床单整理物件儿,弄得阿廖沙怨声载道:“你把宿舍变得那么干净,简直像黏人小姐的家一样让人无法忍受!”我不理他。还是充满热忱地完成每一个计划和项目。并且警告阿廖沙敢把酒带进宿舍我就敢切下他的小丁丁当做礼物送给黏人小姐。
阿廖沙被我这个中国土鬼子吓得不轻,一开始在酒馆喝好、吐好了再回来。渐渐地,回来的时候竟然是清醒的了。
我不知道我能做多久,但我知道一点:我太想、太想、太想做一个更好的男人了。为了蔺月,也为了自己。
和蔺月在一起的时候,我们从来不吵架。看到街头赌气、用俄语骂街的小情侣,我们能做的,只有攥着对方的手,在心里默默计算分开的倒数日期。
我们去逛了圣彼得堡的教堂、博物馆、书店。在黄昏的时候,登上学校的教学楼接吻。
终于,蔺月要走的前一天,还是来了。
下课之后,阿廖沙从另一栋教学楼赶过来,隔老远就大喊:“Russia!Moon!”
蔺月好奇地问我阿廖沙在喊什么。我说:“他在说谚语:外国的月亮比较圆。”
蔺月半信半疑,对阿廖沙说:“阿廖沙,我们一起去吃晚饭吧!”
最近阿廖沙的名声被黏人小姐搞臭了,一直没有女孩儿跟他吃饭。我的妹子主动邀请他来吃饭,他非常高兴,点头如捣蒜。
“为什么叫他来跟我们吃饭?”我问。
“他不是你的好朋友吗?”
“可是你要走了。”
“他挺可爱的。”
“可是你要走了。”我的脑海里现在只有这一句话。
“别这样,阿罗,我们说好的。”
“对,你要走了。”我突然很想哭,可又不能哭。我他妈怎么能哭呢?
我们点了黑麦面包和黄油火鸡。阿廖沙吃得很愉快,蔺月跟他讨论着着北京烤鸭和黄油火鸡哪个更好吃。叽叽咕咕没完没了。
我心里很难过。我的女朋友马上要走了,却在跟洋鬼子叽叽喳喳;洋鬼子自称我的好兄弟,却也没照顾我的感受。没人注意到我的失落吗?
“好了好了好了,别说了!世界人民大团结!烤鸭和火鸡也都手牵手做朋友!俄罗斯和天朝也友谊长存,行了吧?你们可真够有聊的!”我抱怨。
阿廖沙啃着鸡腿,问蔺月什么是天朝。
蔺月刁难他:“我告诉你什么是天朝,你告诉我你的真实名字行吗?”
阿廖沙不自在地点了点头,霎时间扭捏得跟个姑娘似的。
原来阿廖沙叫高尔夫,不不,高尔基。
有这么个名字,相当于在中国叫鲁迅吧。真不知这鬼子的爹妈怎么想的,还没阿廖沙好听呢。再不行叫陀思妥耶夫斯基也行啊!
蔺月知道后笑成一团,连我也绷不住了。
“行李都打包了?”
“嗯。”
阿廖沙回宿舍了。我送蔺月到她的住所楼下。
“回去之后,呃,算了……”其实我想说,回去之后联系我,告诉我你安全到达了。可回去之后,怎么还能联系呢?我们的生活轨迹,明明不容许我们再有交集了。
可是就这样了吗?
“蔺月,”我停下脚步:“你难道真的……你可不可以……呃……”我再一次语无伦次。
她拉起我的手,望着我的眼睛:“阿罗……我们说好的。我们,已经说好了。”
六月的圣彼得堡终于温热了许多,夜风也变得异常温柔。
这是,蔺月在这里的最后一夜了。
“你以后还会回来圣彼得堡吗?”我问身边的蔺月。
“我不知道,你呢?”
“我也不知道。”
“那就不知道吧。”蔺月依然温柔着。
没有了蔺月,我会变成什么样呢?
明天我会去喝酒吗?
我会逃掉那堂讨厌的哲学课吗?
去追一追别的女生好了。
我,会这样的吧。
她握着我的手,静静地走着。
灯火通明的圣彼得堡,在这最后一夜,没有人知道,我悄悄地流下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