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据传闻说,凤凰山半山腰的寺庙里闹了鬼。
作为一个文化学家和无神论者,好奇心驱使我总想前去探个究竟。于是便驱车来到了凤凰山。山脚零星的几个村庄和其间简陋的房屋,无一不显露出这里经济的落后,而越是这样穷乡僻壤,牛鬼蛇神之类的说法越是容易在文化水平缺失的百姓口中泛滥。
我首先便是寻到了一位目击者——村东头住的一位老农。而他听完我前来的目的后竟直接将我拒之门外。我见状只得苦苦就纠缠。一番无果,我正无奈准备另寻途径,他却开门将我引进了屋。
“小伙子,那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哩,那可确是住了个恶鬼,俺见他时,他正爬在井口向下去,俺本以为是个人,就急忙拦下,谁知他一回头,俺的娘哎,那脸……那脸都是烂的……小伙子,你可年轻,也许信不得那些玩意,可俺不能眼睁睁看你去送了性命啊……”
“大叔,要照您这么说,那可是个寺庙,应当是阳气很重的地方,那鬼都是靠阴气活,咋还会在这庙里栖身?”我听罢老农荒诞的描述,不禁反驳道。
“这……”老农一是哑语,便解释道:“总之小兄弟,你可万万去不得,要让你有个三长两短,那不成俺的罪过了?”
见老农如此坚持,我心里竟有些过意不去,便作假承诺之后起身告辞。
可我的好奇心始终未停止激烈的反应。
正午,我在里山不远镇上的一个快餐店里吃过午饭,便只身一人上了山。这凤凰山顶多算得丘岭,从山脚往上去有许多被当地人踩出的小路,我便寻了一个大致的方位,沿着小路向上前进。
爬山的确是件要命的事,更何况还是没有石阶的土路。尽管这凤凰山并不高,但我走过半山腰依然累的够呛,再加上山时竟忘了带水,如今嘴里已经干燥的失去了知觉,我不禁抱怨起自己来。
好在没走两步,变看到了一个被葱郁所覆盖的房顶,尽管已经残破不堪,却依然能透过铺天盖地的枝叶轻易看见。
看了看腕上的手表,我发现已经爬山已经耽误了许多时间。为在天黑前下山,我不禁加快了脚步。
没过多久,我便推开了寺庙残旧的院门。
“有人吗?”出于礼貌,我先向庙里问道,带无人回应,我便放心的走进了寺院。此刻却发现前院的青石砖几乎一尘不染,我便敢断定这里住着的并非什么“厉鬼”。
环顾一周我被院角的井所吸引,大概这便是那老农口中的井了。由于实在口渴,便壮了胆子伸头向里看去,一眼望下并没有半点人影,不料井里的水却十分清澈,几乎望得见井底。此刻的饥渴感已经不容许我考虑许多,便拿起一旁潮湿的木桶,顺着井绳掷了下去……
我用瓢向木桶里舀了一瓢水,喝前还特意闻了闻,确定没有什么异样之后,便一饮而尽。瞬间井水的清凉漫彻全身,我感觉自己仿佛满血复活一般,浑身的筋骨也都随之舒展开来。
“……”
下一秒我便被身后传来的叹息声惊起一个机灵。尽管我确信自己是个“无神论者”但转头看去,还是差点被吓破了胆子,更是一屁股坐在地上。
眼前这倒是个人的形状,但似乎也仅仅保持了一个人的轮廓。待我克服第一时间的恐惧,细细观察。发现眼前这的确是个“人”,却只剩下了半边正常的脸,而另一半貌似大火焚烧过的痕迹。失了一只眼睛,五官也十分的模糊。他一身僧人打扮,之后便是左侧空空的袖管。若是猛的看去,被当成鬼也并非没有可能……
“您……您好。”尽管我已经确定这是个活生生的人,但这样特别的面孔仍让我感到紧张。
他伸出单手,五指并拢放在胸前,向我行了一个僧礼,破旧打着大片补丁的袈裟在微风中轻轻的抖动。
“施主不必惊慌,我这副摸样的确吓到不少人。施主若是口渴,放心喝便是,这井水十分干净。”僧人温和的说,沙哑的声音更显得迟暮和苍凉。
我为方才的无礼觉得十分抱歉。便从地上爬起,拍掉身上的尘土后向他还礼。
“这里就您一个人吗?”我本想岔开话题,便只得让好奇心打破沉默的气氛,“您……为何住在这里?”
“阿弥陀佛”老僧依然并拢五指,却没有避讳,答到:“施主看我这副模样,还见得了他人吗?”
这样的反问弄得我一阵尴尬,只得不好意思的挠挠头,继续问道:“那您为何要居住在这样破陋的地方?”
“根在这里。”
老僧简短的回答让我十分不解。
“那个……你介意向我讲讲您的故事吗?”我总是无法控制自己的好奇心,一开口便觉出了自己的失礼。
但老僧面色却依旧如常。
“不不不”我忙解释道:“我并没有冒犯的意思……我研究的专业是历史文化,所以才总对这样的陈年旧事感兴趣,我……”
没等我解释,老僧便挥了挥手。
“进来坐吧。”他温和的说道。
便引我进了屋。主屋内的布置十分简陋,仅有一张破旧的架台,和几只布满灰尘的蒲垫。老僧身体似有些不灵便,我赶忙上前搀扶他坐下,自己也寻了一块稍干净写的蒲垫坐了下。
老僧见我殷勤,却也没有谢绝我的一番好意,只是点点头。
(二)
“这里原先住着一个老和尚,他本是俗人,后来失手摊了人命,便逃到了这里,他的师父和师兄接济了他,并收了他为弟子。哪知有一年,那苍天作弄人,旱荒刚过又引来一场疟疾,那老和尚的师父和师兄全死光了,便只留他一人守着这间破院。”
“后来的一个冬天,老和尚准备下山化缘,却在寺门前拾到了一个婴孩。”
说到这里,我竟从老僧浑浊的眼睛里寻得一丝光亮。我仿佛明白了什么,却没有多言,等待他继续讲下去。
“没错,那个孩子便是我,自小生活在这院子里,也不知自己来自哪里,父母在哪里。老和尚便是我的师父,我二人相依为命……他为养活我,二话不说便将师兄们留下的一点香火钱全换了奶水。等稍大些,我便去帮山下的老妇人放羊,只为得一口糙米填饱肚子。”
风吹动了破碎的窗纸,发出猎猎的声响。说到这里老僧似没有止住泪水,便用手拭了一把眼角。
“本以为日子可以就这么平淡的过着,可终究趟不过这造化。记得那年我也就十六七岁,庙里突然来了一群戴着红袖章的‘强盗’,他们砸碎了一切,也烧毁了所有经书……”
我听得出他话语中的怨愤,却依旧无言。的确,作为一个文化研究者,我也深刻的明白那个年代的黑暗与混乱。
“师傅将我从后墙送了出去,自己被那群强盗带走。后来,我听山下的人们说,他在受批斗的时候一头磕死在了石台阶上,至终也没有多说一个字……”
“临行前师傅叮嘱我下山后去找那放羊的老妇,我去了。她后来托人在城里替我寻了个泥瓦匠的活计,可没人知道我在那里受尽了欺负。”
“我总觉得自己十分懦弱,我可没有勇气像师傅那样宁折不曲。所以别人辱我我得忍着,因为我怕挨打。我一同做工的那些,他们一喝酒便找理由打我,我也只得挨着,因为我怕他们变本加厉。”
他语气中带着懊丧,也许是因为自己的不争。这番诉苦般的讲述后,他也察觉出了自己的失态。
“罢,罢。不讲这个。”他摆摆手,继续道,“我后来便辞了活计,又稀里糊涂的进了部队。吃得那军饷,我也乐得安逸。记得刚进连队头一年,我便吃过了肉。可不知为何,吃过之后便一股脑全吐了出来。”
“那个感觉,让我之后再也没有碰过带血的食物。我知道自己的命,我的确是无福享受。”
“后来谁想得到,南边打了起来。六几年,我们被派去了越南,自卫反击。别人都带着一腔报效国家的热血,可我不一样。你能体会那种感觉吗?孩子,那种面对枪林弹雨的恐惧。我知道战争,我知道它们的可怕,就那么……几下子,人就全没了……”
他反问我,带着十足的激动,颤抖的比划着。我忙点头回应,却不知何时他已对我换了称呼。
“那时,我总在考虑如何逃跑,别的什么都不想。我知道我不是个好兵,但我是真的害怕死亡。有一次我们在团长的带领下发起了一次突袭,我本来想趁着混乱逃跑,谁知我们团长就倒在了我面前……唉,我终究是不忍心,将他扛回了营地。”
“那团长一心报答我,正好那时二排排长牺牲了,团长就分我顶了排长。我本是不想,但没办法,我也明白,这次是真的逃不掉了。”
“我手下十几口兵,我虽怕死,却也无法舍下他们。有句话说的好啊,‘兵怂怂一个,将怂怂一窝’,我总不能……总不能让他们因为我的临阵逃脱而白白丢了性命。直到那次,我们在苇子地里遭到了埋伏。我手下有个兵蛋子,他当时也就……像你这么大。”
“他真是个憨娃子,他憨到什么程度?他替我挡了三颗子弹!三颗!……阿弥陀佛……”
老僧说吧又忍不住摸开了眼角。我却为他的故事所深深震撼,情绪也随之跌宕起伏。一同刺激我心灵的,还有他那似诉说却夹杂了无数回味的讲述……
“后来呢?”我忍不住问道。
“后来……后来我领他们拼命向外冲啊,但那鬼子也红了眼,肯定不想让我们逃掉。于是他们拿来了会喷火的枪。就这么几下,那百亩苇子地就成了一片火海。我想救他们,可我到底还是无能为力。我……我自然是活了下来,胳膊也被机枪打断。我成了这个样子,却死命的活了下来。我活下来有什么用呢?废人一个,娶妻生子也没了希望……”
“再后来我被送回了内地,以‘英雄’的身份。然后没几月,战争就结束了,我们是赢了。但赢了又有什么用呢?那些牺牲的战士,我的兵,他们呢?他们回来了吗?”
我终于望见他仅剩的那只眼中留下的眼泪,而也是这一刻,我才彻底明白。
“阿弥陀佛,孩子,你得知道,你没法不信命,它可不是什么虚无的东西。而我,我彻底康复后变回到了这里,我拒绝了那些功勋和军衔,因为那上面沾的全是鲜血。我偷偷跑了出来,但我这次不是逃兵。我是不想再看到那些枪和炮,因为我知道它们意味着牺牲。和我一样,我牺牲了一辈子,最后却只落得几滴热泪……”
“你还得记住,命虽不由人,但你还必须得去抗争它,万不可被它压迫和摧毁。人总会还是得活下去,而你也得对得起自己。”
(四)
“阿弥陀佛,今天就到这里吧,我也该准备斋饭了。孩子,你下山去吧,趁着天色还不晚,你顺着路去便可。”
待将自己的情绪平复一番,老僧便让我动身下山。我望向窗外,不知不觉太阳还剩下小半 ,卡在院墙和远处的山脊间。
而有那么一瞬间,我产生了将这悲苦的老人接下山的冲动。但我又明白,他绝不会同意。
我便站起,又向他深深鞠了一躬。他见状忙来搀住我,我却依然难以抑制心头的激动。
“老师父,您忙您的吧,我自己下山便可。您独自一人在山上,可多多保重,我待工闲时常来看您。”
“好好好,你且下山吧,不过也不必再回来了,只当萍水相逢,我讲故事讲义你听罢了。而我,独自一人也乐得清闲。孩子,你也多保重。”
我紧握住老僧的手。这时,我在那只昏黄的眼中,看到的除了温和,还有无限的坚毅。
我在老僧的目送中独自下山。沿着小路快速的向山脚走去,四周渐渐变暗。风停了,一切显得格外寂静而我却无心思考这些,只是就去寻一处粮油店。
第二天我便又回到了山上,但这次我却没有再叩响寺门,而是偷偷的将几十斤米面和一些时令的蔬果放在了寺门前。
当我回身于工作之后,便随着忙碌的生活渐渐淡忘了老僧。而后来我又一次上山,庙里一切都未曾改变,只是早已没了人迹。
之前,我始终质疑一个人坚毅的程度,而现在我却无法不坚信。我明白,他只身一人,只为了能在苦难与救赎当中拼尽全力,那满身的伤痕,便是这一切的证明。
是的,人终归还是要活着,总归是要面对这一切,若真的可以挺身趟过这一切苦难,那么也算对得起这有血有肉的身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