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与指挥家

我从浴室出来,两只手忙着用毛巾擦湿漉漉的头发,恰好母亲来电话,四岁的小虫接听了,兴奋地叫:外婆!

母亲在电话那头也语气夸张地跟他打招呼,并问小家伙今天为什么在家,不用上学吗?我站在一旁冲着开免提的手机大声说:今天星期六!

问她有啥事,她笑嘻嘻说什么事也没有,就是想着好久没给我打电话了,再不打怕将我的电话号码给忘记了。我们的电话给她存了也没用,老是找不到,所以基本靠背号码,还好都是5个数字的短码。我心里发笑,嗯,大概一周左右没和她通电话了,最近总是太忙,想着也没啥正经事有空再打吧,有空就成了明日复明日。

她在电话里兴奋地告诉我她买了一只铁皮衣柜,家里老鼠多,铁皮衣柜老鼠咬不着。我问尺寸够不够,要不要再买一只她和爹一人用一只,她说不用啦,很大,比以前木头的大多啦,我和你爹俩人用够够的啦!她边冲我说又边问父亲衣柜多高多宽,然后用手去测量,电话那头父亲已经去找尺子了,不一会儿就量好了尺寸告诉我,并且嘲笑她,说你就是死脑筋,还用手量,尺子多标准!

说完铁皮衣柜,又说,你爹给他的花做了一排排的栅栏,买了两桶漆回来,正在刷呢!家里越看越美!我突然想起来,问父亲要不要玫瑰花苗,他们在那边齐声说:买了啊,大朵大朵地正开着呢,好几种颜色挺好看!又说可惜过不了两天要谢了,你们要是能看见就好了。

父亲种的紫荆花,叶子好像一颗颗爱心啊!

挂了电话我才想起,昨天小虫放学的时候送给我一张爱心卡,说是祝我母亲节快乐,刚刚在电话里也没对母亲说个啥,又想罢了罢了,小虫外婆也不在乎这个,再说我希望她天天快乐呢,光母亲节快乐顶个屁用。

但是做了母亲还能天天快乐,现实吗?成年以后想要天天快乐已然不易,更何况做了母亲,哪怕心态乐观,也是不现实的。

四岁的小虫同学喜欢吃肉包,我手忙脚乱地发面、擀面、剁馅,几经失败,如今也可以从容地蒸一锅香喷喷的肉包了。小虫喜欢吃番茄,生的熟的都爱,于是我们家厨房一年四季番茄不断,中午他吃番茄面,晚饭后来一碗白糖拌番茄。他说,妈妈,我想去捕蝴蝶!于是我们扛着捕蝶网就下楼了,他每抓到一只蝴蝶我就故作惊讶地去称赞他,过一会儿又鼓励他将蝴蝶放飞。记得他一岁零两三个月的时候,正是热得要命的夏天,我在厨房里挥汗如雨终于做好了一家三口的晚餐,正要提着嗓子招呼吃饭的时候,他屁颠颠跑过来对我说:妈妈,我要吃鸡蛋饼!鸡蛋饼!我又洗葱和面煎鸡蛋饼。直到现在,周末的早上,给他做一份早餐,他说不想吃,我也可以毫无怨气地再去做一份。虫爸爸惊讶于我对小虫的耐心和温柔,觉得我做了母亲以后,他也好像换了个老婆。

我笑笑,其实,我也是这样长大的。

八十年代后期的乡村里,虽然吃饱穿暖没啥问题,但是也没什么玩具可供我们玩,所有的玩物都来自大自然以及父母的手工。那个秋日里,我清晰地记得自己望见了邻家的木芙蓉树上开满了好几种颜色的花朵,白的黄的粉的,煞是美丽。晚上就吵着要,母亲为难道,现在人家都睡觉啦,明天我去帮你讨两朵!我不依,她又哄我,你看现在是夜晚了,即使我摘回来给你戴上了别人也看不到你的花了,明天,明天一定去!不知道怎么睡着的。第二天母亲做好了早饭,还没开吃,就拉着我去了那户人家,满脸堆笑,嫂子呀!我家小妹想要你家屋后的花!她硬是没皮没脸地吵哇!那位伯母大手一挥,要花还不容易!要多少有多少,喜欢摘多少摘多少!开在那里啥用也没有!母亲摘了些,谢过人家,领着我回家。到家给我盛上饭,自己在一旁穿针引线把花朵一朵一朵地穿起来,穿好后挂在我的脖子上,头上还扎了两朵。我开心极了,一整天戴着那串花,晚上也不肯摘下来,第二天早上起来发现花都被我压扁了,但也不再吵着要花,因为又有其它的乐子吸引了我。

小虫是我的指挥家,我和哥哥是母亲的指挥家,指挥家们指哪儿,母亲们就打哪儿。

我成了母亲,依旧是母亲的指挥家。怀小虫的时候,孕吐严重到差点要了我的命,什么也不想吃也吃不下。母亲一开始不以为意,后来意识到问题严重,听小姨说我常年住在城里,柴火烧的菜可能会对我的胃口。于是和父亲头天下午抓来稻花鱼养在水缸里吐污,第二天清早起来烧火做饭,盛好包好坐车再转车,到吉首我的家时,我刚吃完早饭。她异常兴奋,说,你最爱吃鱼了,柴火做的你看能不能吃?又说还好安家在本地的市里啊,在深圳的话怎么做了捎去,又说要是在县里就好啦,下车的时候说不定还是热的呢!来市里还是要重新热一下!

不仅我是她的指挥家,我们一家三口加上哥哥一家四口,都是她和父亲的指挥家。虫爸爸爱喝鸡汤却不爱吃鸡肉,每次回去母亲总要把鸡汤煮得浓浓的,叮嘱虫爸爸多喝呀!虫爸爸喜欢吃肥肠,过年杀了年猪,回去我们煮饭,她总会提醒说,不是喜欢猪肠子吗?缸里有呀拿出来炒!嫂子怀她女儿的那个夏天,母亲在山里遇见了好多树莓,电话给我说,哎呀,这么多泡儿(本地话都这么叫),你嫂子那个大肚子肯定爱吃,你说我要不要摘了给她带到班车上去?我笑着骂她傻,从村里到县城,快一个小时的车程了,你托人带去人还没到呢带的东西早烂了!她又嘀咕,可是她那么大肚子了叫她来乡下吃泡儿也不现实啊这大热天的!我哭笑不得,好啦好啦,嫂子都多大人了,实在想吃街上应该有人卖,没人卖也有其它水果可以吃!她讪讪地作罢,又叹息,真是可惜了!

她爱我们,也爱我们的爱人,她没什么文化,却深刻阐释了什么叫做爱屋及乌。

印象里,母亲从没动手打我,父亲打过我两次,仅有的那两次,母亲之后还在背地里和我说你爹那个暴脾气,打孩子能解决什么问题。为着父亲打哥哥,她不知道背地里难过了多少回。当然后来的后来,父亲也无数次后悔以前不该那样打哥哥,可能那个时候,年轻气盛有个儿子,想着不打不成器吧!年纪大了才发现,他的暴打并没有改变什么,相反还带来了一些负面影响,可是他不好意思直接对哥哥说,倒是对我说了无数次。我问母亲,那我小时候不调皮吗?母亲哈哈大笑,怎么会不调皮,我正筛米呢,累得腰酸背痛,上个厕所的功夫回来就发现你把大米捧出来这里一堆那里一堆弄得地上全是米,大米沾了灰只好倒给猪吃了(那年头猪吃玉米和糠,大米好像没它们的份儿,不像现在,猪的伙食也改善不少)。我问,那你还没发火啊,你那个时候那么忙那么苦!母亲笑道,干嘛打你,几岁的孩子家家知道什么?告诉你下次别那样就行了,慢慢长大你也就懂事啦!

我对小虫基本也是这样,他拿口红当画笔在雪白的墙上大显身手,将防晒乳挤到镜子上飘窗柜上和我的衣服上,兴致来了还会跑去厨房把一小壶油倒进没来得急清洗的锅里再放上半包盐,美名其曰,给妈妈做早餐!一开始我会虚张声势吓吓他,后来连吓唬也免了,只是心平气和地跟他讲不能这样做为什么不能这样做。好像他也能听进去,犯过的错误基本不会再犯,也算欣慰。

有段时间的文案里到处在说不能溺爱孩子,溺爱孩子会怎么怎么样,一定要在最开始树立一定的原则棍棒底下出孝子云云(当然现在的文章里又全是说不能打不能骂哈哈)。我觉得有失妥当,无原则的溺爱当然不可行,但是不溺爱不代表让孩子感觉不到你的爱呀!我们大多数人,来到这世上,对于爱和被爱的最初感知,基本来源于父母(当然父母缺失也可能来自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或者其它人),尤其是母亲(大多数父亲都不怎么善于表达爱意)。有限的童年里,母亲给予的温柔的力量是最大的,就像我和哥哥,母亲从不打我们,我们却最听她的话,她用温柔的力量让我们长大成人,懂得一定的道理,不胡作非为也不惹是生非,一如她的愿望那样,无论能力大小,都要成为一个好人,好人一生平安。她希望我们能被这世间温柔以待,又深深明白这并非她所能左右,她能做的,只是尽最大努力让她的爱像阳光那样沐浴着我们。问小虫最喜欢妈妈什么,他也会一本正经地回答,喜欢妈妈的爱和亲吻!

我也成了母亲那样的母亲,与我的小小指挥家一起成长。最最愧疚的是,我当了三十几年指挥家,却不能为那个老是听我指挥的人做些什么。父母总说,爱是向下传递的。我们有我们的指挥家,所以他们不奢望我们能怎样,一心只盼着我们过得好,说我们过得好就是对他们最大的回报。我觉得是又不是,站在父母的角度看确实是这样,站在儿女的角度看又不是这样。想要三百六十度看问题并且完美解决问题好难啊,所以我们经常妥协和愧疚,向现实妥协并在心里愧疚。

母亲与指挥家的故事还在延续,代代相传,从未停息。指挥家们愿母亲(还有父亲)能够健康长寿(不用那么操劳),指挥家们也希望自己能成为母亲期望的那样,善良正直又无所畏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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