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课堂

    话说雨燕一口气往学校奔,因为换掉厚重棉服的缘故,一路上感觉自已身轻如燕,爽快得很。校园里也有燕子在高高低低地飞,它们张开翅膀,像男同学折叠的纸飞机,一下子就掠过了孩子们的头顶。

    坐在教室里的座位上,雨燕一心想做个好学生的目标就很明确,她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是一脸的稚气和黯然,静静地等待上课的铃声响起。下午的课只有两节,很快她就又可以自由自在地玩了。她觉得上学是好的,每天背着书包上下学,夹在同学堆里,你推我搡着很开心,或者课间十分钟,和好朋友你追我赶得玩,都是让人无比期待的事,有时候,竟然等不及下课。可上课却一点儿也不好,非但没有自由,还没有安全感。她是个胆小的孩子,有点怕老师。对于那些总会扬着教杆敲打学生的老师,就更增加了她的胆怯和懦弱,她其实是很自卑的,虽然说不上她的这种自卑从何而来,却又仿佛是天生的,又或许是天性使然,她过于敏感。

    这时候她独自坐在破旧的小木桌前等候上课铃声响起,小木桌是供两个人坐的课桌椅,年久失修,疤痕累累,桌下面本是空着的,有布头和麻绳结起来的网,网是她自已结的,用来放书包,书包也不是新的,是奶奶做衣服剩下的布头拼的,五颜六色的,看上去很好看,但并不适于流行。雨燕把头转向窗户外,去看隔着玻璃的白杨树,白杨树站了一排,像随时准备去打仗的士兵,端端正正地站着,它们的叶子才露出一点点的嫩芽,泛着新鲜的绿意,在风里闪着亮闪闪的光。

  白杨树下正走着穿着红色毛衣的小花。

    "铛铛铛……"上课铃声急促地响了起来,那是校长室门口大槐树上悬挂着的铁钟在响,铁钟不是庙上挂着得那种,钟不大,是一节碗口粗的生铁筒子,一根铁丝穿过中间,挂在树的胳膊上,校长拿着小铁棍,仰着头敲得急促而又紧凑,一边敲一边看小孩子们往教室里奔跑,那差点迟到的孩子,狼狈不堪,小腿抡欢了跑,却不料脚下一拌,差一点跌了个狗吃屎,踉跄了好几下,终还是赶在老师的前面进了教室,跑步到座位上,才发现鼻涕掉在唇上面,抡起袖子一抹,赶紧低了头从书包里往外掏书本。这时候校长的钟声停了,仿佛专为等差点迟到的这一个。

    时间仿佛真就停滞了那么一瞬间,校园里寂静无声,就在校长轻轻地把一尺来长手指粗细的铁棍放回校长室的窗台上的那一刻静止。这一瞬安静之后,各班的声音就陆续而起,那也是在寂静中发出的有序的声响。

    随着小学生嘹亮的嗓音喊着:老师好!年轻的民办教师田老师已经站上了讲台,只见他阴沉着脸,眼睛里含着难以捉摸的神情,似笑,非笑,是冷笑。他四下环视一番,目光在二十三个怯生生的小学生脸上一一扫过,一摞试卷丢在讲桌上。三年级的学生看上去怯怯的,看得出他们都很惧怕这位男老师,表现出的是怯弱之色,他们怯弱的神情就更助长了田老师教书育人的"英雄"气概来。

    他突然抬起手,在那一摞试卷上啪啪拍了几下,是要发脾气的架势。脾气是大脾气,已经发了怒,只见他顺手拾起讲台上的半米长的直溜的小木棍,直指向讲台下坐着的怯怯的小孩们,卤水点豆腐似的,一个个点了过去:"你看看你们,看看你们,一个个什么样儿,浸皮样儿!这试是咋考的?嗯?咋考的?都猪脑子!头背在脊背上,上得啥学?嗯?亏你们先人嘞!嗨!……"

    教导里鸦雀无声,孩子们已经羞愧难当,低着头,胆怯地谁也不敢看谁,更不敢看老师。

    "起来,都给我站起来!"怒吼声夹杂着教鞭敲打桌子的声音,鼓点一样响着,二十三个小身子下的屁股慢慢移开椅子,站在各自的位置上,低着头,像电影里的那些被解放军喊着缴枪不杀的俘虏。

    "田小花,把卷子发下去。"田老师的声音稍有缓合,但他仍憋着难以抑制的怒火。

    小花的红毛衣透过雨燕长长的睫毛移到课桌间的过道,又从过道移到讲台,等那红毛衣移到自已跟前,雨燕的长睫毛下是只有24分的考卷。红色蘸水笔划的大大的2和4两个字分外鲜红,像划破手指流出的鲜血,看上去就生出疼痛来。默写汉译英的那道题下面,因为对单词的不确定,她写了涂,涂了写,弄了好几个黑窟窿。那黑窟窿像无底的洞,雨燕狠不得变个小虫子钻进那洞里去。

    "都给我看看,好好看看,都考得啥成绩。嗨!都亏了先人嘞!回去问你们先人去,看害臊不害臊……"田老师的训导听上去已经气急败坏透顶。

    雨燕低下了头,想这似天书一样的英语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扭象文字呢?它也太不如汉字了,汉字里,"人"字就像人,"口"字便像口,"田"更像一块田,"火"分明就是一团火么,这多么形象,又多么具有想象力,可就是那个扭扭歪歪的英语让人怎么想也想不到像上去,在她幼小的脑袋里因为眼界和知识的贫乏而对不知道没见过的东西除了不能接受更无法想象,只是跟着老师囫囵吞枣罢了。

    英语课是三年级突然增加的,七六年恢复高考,人们开始重新审视现实,重视教育,就连以前从未开设过的英语课也在乡下小学悄然增设,大约这也跟七九年中美建交有关。

    其实教英语的田老师也是囫囵吞枣罢了,他发音的标准性或许还达不到百分之二十,再加上乡音,估计百分之十也危险。教育局的外语培训班是假期里零时组织起来的,稍加培训就开始教学生,感觉太过仓促,其实也己足够,能认全二十六个英文字母,再认几十个单词,教二三十个乡下孩子还不像教他们唱歌一样,纵然跑调了,谁又能听得出来呢。更何况,这是谁也不懂的英语。

    那些拗口的英语在孩子们口里简直像捋直了舌头说话,怎么也说不好,于是在他们的英语课本上,密密麻麻的是手写的汉字:古德猫宁在good  mmorning的下面,哈楼在hello下面,最可笑的是猫奶头代表班长monitor,于是当班长的田小花被几个调皮孩子跟在后面喊作猫奶头,气得田小花不知哭了多少回。

    纵使如此,孩子们依然没有学习英语的丝毫乐趣,田老师不得不严师出高徒,拿出打人的真本事来。其实田老师的英语水平也是丑媳妇难见公婆,水平不怎么高,可面对一群懵懂无知的小孩子,他孩子王的本领却要坚定不移地竖立起来,仿佛这样才能显出他作为一个老师的尊严来。

    "啪!啪!"雨燕还沉浸在卷子上那个黑窟窿的遐想中,却突然觉得后脖颈一阵生疼,紧接着就感觉像两块重物压住了脖子后面,头昏脑胀,一阵麻木。田老师那厚厚的手掌落在她的后脖颈上,重重的两下,那麻木的钝痛像拍碎了的砖块,四下飞溅。

    "跪下,都去给我跪下"田老师暴躁如雷地喊叫着,指划着一个个已经挨过打的孩子。"拿上书本,挪到过道里,跪下背,谁背过,谁起来,背不过的,头顶书本继续跪。"

    雨燕夹在一群跪在地上的孩子中间,内心充满了恐惧,田老师打学生是出了名的,有时候,整整一节课,他会叫学生们来背诵,一个一个地来,背不过的,面朝教室后墙壁站一排,每个学生两手抓着大腿两侧的裤腿,提起裤腿露出嶙峋突出的脚腕,用他那半米长的教鞭狠狠地一个一个踝骨上敲过去,被打的学生呲牙咧嘴地,不敢叫也不敢哭,柔弱的雨燕常常包着两包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据说,打学生的脚踝骨不容易打坏,可疼痛地感觉,不知田老怀是不是也尝试过呢?谁也不知道。

    下午第二节课的铃声响起,跪了一地的孩子头顶着书本,倦缩在教室后面,膝盖生出疼来,悄悄挪一下位子,互相挤着,碰着,碰掉了书本,也没人恼,互相看一眼,露出调皮捣蛋的一笑,他们中间没有人认为这是有失尊严和侵犯人权的行为。

    自已不被尊重,自己不被爱护,自己不被理解都是那样的理所当然。

    "老师来了,老师来了。"一群黑压压的小脑袋积在一起,像一堆遛圆的小西瓜,人群里,不知谁奈不住寂寞,口里传出这句话来。雨燕悄悄抬头去看,见是流着鼻涕的刘大毛,刘大毛和田小花是同桌,是那种皮实到把挨打当做喝凉水一样的调皮捣蛋鬼,他最喜欢欺负老实巴交的雨燕,雨燕也最计厌他,平时连话都不跟大毛说。

    "不许说话!"窗外的田老师大声喝斥,说着话人已经推开教室的破木门,一步跨上讲台,拾起讲桌上的教杆,指着跪在地上的学生说:"起来!都给我站起来!"在田老师的喝斥下,当学生的都唯唯诺诺着站直了身,手里拿着课本,垂着头站立,像囚犯一样。

    "转过身!提裤子!"同样声调的喝斥。

    二十三个人挤在一起,像两面即将倒塌的土疙瘩墙哆嗦着,手里一面夹着书,一面捏着大腿边的裤缝,露出或细皮嫩白或粗糙黝黑的肉来,谁都知道,这一次的打是躲不过去了,疼不疼,或者疼到什么程度,完全掌握在田老师的掌中。

    英语课终究没能开到底。一个学期还未结束,期末考试的试题田老师还没有编出来,英语课就被宣告取消了。

第一章(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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