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东,蜃楼空

东海东,蜃楼空

文/屈子

品类物生,何有何无!——木华《海赋》

蔚蓝,不知延伸向何处;极目远眺,竟无尽头。你看,那相接于海天之际的蔚蓝,顺着行云倾泻而出。它的源头可追溯至浩广星汉。海面荡漾起的阵阵微波,于宁静之中显露着神秘。可是,你又从何而知这神秘的蔚蓝中究竟蕴藏着什么?

“其垠,则有天琛水怪,鲛人之室。”

又是那副熟悉的面庞,温柔而绝美,清澈的眼睛打量着四周,时不时望向远方,不知是累了还是倦了,便眨了眨眼睛,显得俏皮可爱,好像说着些什么。

也许是到早晨了,点点阳光射向海面,落入蔚蓝之中,无边的黑暗多出了几缕温暖与明媚。绦柳和他的族人们知道这是外面的世界亮了。是的,他们把海平面以上称为外面的世界。绦柳的名字是他的祖父、祖母一同起的。绦柳的祖母,据说是文坛一等一的高手;而他的祖父就更厉害了,是族里几百年来知识最渊博的智者。他曾游历过许多地方,既见过陆地上柳的嫩绿,也吟诵过“万条垂下绿丝绦”的诗句。从那时起,他便被那轻柔而充满生机的事物深深吸引。绦柳也挺喜欢这个名字的——除了此时。他听族里的老人说,柳树这东西是长在地上的,轻细柔嫩的柳条依着树枝而垂下,繁如发,乱如麻;这种感觉与绦柳现在的心情简直太吻合了。

名字,名字,有名自然有字。而绦柳的字——明乐,据说出自陆地上的另一位智者,孔子说过的话。“明乐”自然是个极佳的寓意,可是,他所接触的“乐”和他渴望中的似乎并不是同一回事儿。他所渴望的“乐”……

想到这儿,那副绝美的面庞又一次浮现于他的脑海。“彼何人斯,若此之艳也。”那梦境中反复出现的身影,一次次扰动着他的思绪。绦柳不得不承认自己已被她深深吸引。可是这种欲求之而患其不得、欲访之而恐其终为幻的感觉让他愁绪万千,属实不知何以为计。

“你认为那有与无是什么?幻和势它们又是如何分辨?且不管真相还是假相,最重要的是明你心中之相。去吧,孩子,那里据说曾是我族生活的地方,你可以去看看。”绦柳的祖父是这般告诉绦柳的。

夜晚,绦柳又做了那个梦。梦中的女子明眸善睐,轻启朱唇,无声的诉说着。

绦柳朝着祖父所指的方向行去,眼中有着疑惑,也有着期待,亦如梦中。

大海里有什么呢?海蛇水草,鱼虾蟹龟,也许还会有鲲吧!绦柳预想了路途中可能会遇到的所有事,却没想到海域与其生物的分布似乎不太协调与均衡,也没想到大海原来真的很大。“襄陵广舄,㶀㵧浩汗。”

他看见海里漂浮着的水草缠绕在一起,拼命扭动却无法分离,心想,柳怕便是这样的吧!海水随着风而动,或合而往一处流,或交互着流,十分有趣。

不知何时起,绦柳发觉水的流速越来越快,吸力越来越大。遥望远方,水被卷成了一个巨大的

漩涡。一瞬间,不知是幻觉,他看见海水沿天而涌动,覆盖了整个世界,就好像传说中的江汉星河倾泻,涌入了这方天地……待波涛平息,飓风散去,他惊奇的发现眼前的一切竟为之一变。

他看到一位巨人与巨龙在撕扭打斗,原始却极具震撼力,拳拳到肉,崩碎山河。听祖父说,无论是人类,还是他们,在最开始时都是这样与其他生物相处的,这是一切生物所必需的,用血与泪打出的生存与生活。他看到那巨人曾一步便可跨过山川陵谷,一饮便可喝干河湖江泽。这里的一切让他吃惊。他心想,那巨人会不会连海也喝干呢?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他和他的族人又该去往何方,是像人类一样在陆地?可如此一来,他们究竟是人类还是动物,毕竟他们和人类还是很像的,可仍旧不同于人类。绦柳记起族中的长辈说,人类喜欢把奇特的动物关在笼子里,供他们欣赏或研究……

“大荒东北隅中,有山名曰凶犁土丘。应龙处南极,杀蚩尤与夸父,不得复上,故下数旱。”

天上的水仍在流动,却与大海的方向相反。

他看见火光泛于四荒,生命伊始。他看见有虫细碎营营,千百年而宫殿繁,然而于刀光剑影之下,一夕而倾覆,斯文明者脆弱如此,一代代经营,循环往复,于焦土之上重新开始。有数数然而求者,有熙熙然而往者,文明之于机器,流水线一般,一批批的上,一批批的下,其效率之高、规模之大令人咋舌。可是却不知机器是什么机器,需求是什么需求,前方的路看不清,身后的路记不清,脚下的路已有些慌乱,于是乎几千年一如往昔,步子迈大点,改变得也只是外在,正因为太大了,有时自己却先不习惯了。

绦柳想起祖父往日的叹息,“有时一个种族只需两代的断层便可能灭亡,这种灭亡来源于无知,不在于有什么,而在于知道什么。”

混乱的场景让绦柳早已不知道身处何方,只见过了良久,一个小镇出现在他的眼前。

商贩的叫卖、市井的争吵、艺人的杂耍、高台的戏曲让他应接不暇,说实在的,他听不惯人类的戏曲,那七拐八拐的音调和族里优美的音乐相比,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可祖父却告诉他,那些戏曲唱的是人生百态,是有着大智慧、大道理的。绦柳竖起耳朵,急得额头上都冒了汗,可算是辨认出那戏台上所唱的内容:

“万事无常,一佛圆满。

春梦无心只似云,一灵今用戒香熏。

不须看极鱼龙戏,浮世纷纷蚁子群。”

出了小镇,继续向前,只见热闹渐渐的变成了荒芜。山由沙组成,地上或浅或深的脚印在一点点变淡,淡化着人的痕迹。他知道,因为他的到来痕迹又加深了。但是,等他走后,风沙一过,便如当初一般。明月高悬在天上,想必是无情的,不然,又如何能熬到今天。在无尽之中,渺小的个体仿佛失去了意义。

绦柳惊奇地发现在这样的地方竟然还有人住。

“其实每个人都是如此,不是吗?”声音飘过绦柳的耳旁,空灵而浩渺。

“每个人都在踌躇着,徘徊着,他们都处于迷茫之中,甚至于未发觉之前便迷失了。”

绦柳又想起了那副面庞,“巧目盼兮”,眼睛一眨一眨的,充满了俏皮可爱。

“着相。”

“什么?”绦柳并没有听清那两个字。

“佛曰:我执。”

“人的一生,一梦黄粱。所谓欲求,斯是可笑。”

仿佛是感受到了绦柳心中的疑惑,声音继续解释道:“世间万物皆相对而言,你欲得之,则物必损之……大造视群生,各如抱中儿……太古此宇宙,精理谁能言?”

说着,声音停顿了一下,“四方上下谓之宇,往古来今谓之宙。”

话语间,眼前景象倏然一变。天上的水疯狂地奔涌着,不知是天在动,还是水在动。待一切平息之后,水依然是水,天也还是那样的空阔,仿佛之前什么也没发生。他还是在水中,海草也还在缠绕着,身旁不时有鱼虾游过。他孑然继续往前,但是,没多久便感到了疲倦。渐渐地,他发觉自己分不清了所谓幻实,他见到了一只老龟,这只龟明明以前并未见过,却生出了几分似曾相识感。“百岁光阴一梦蝶”,何况周身之物呢?绦柳感到了恐惧与害怕,于是,他决定了,他要回去。就这样,夜以继日,海风吹着,海浪拍打着,冥冥中有什么生物潜在远处、深处吟唱:

“我家乃在东海东,蜃楼见惯心空空。

十年吊影深山里,每闻山魈心自喜。

生耶灭耶何足嗔,一颦一笑谁为真?

伟哉造物焉用我,不幻烟云幻此身。”

每值此时,绦柳鸡皮疙瘩都起了一身,便更加卖力地往回赶。这回去的路上倒是没什么事,除了走岔了几次路,其余的也都无伤大雅,直到……

绦柳看着空旷的海域,再一次产生了怀疑。他离开了多久,那些场景何幻何真?他发现自己记不清那些事了,只记得,那个笑容,那个眼神:“明眸善睐,轻启朱唇”,——是的,他愣住了,就在那一刻,他愣住了。

当绦柳调整好情绪后,再度抬起了头,霎那间,一滴泪珠悄然落下。

……

温柔而绝美,清澈而灵动,俏皮可爱,“彼何人斯,若此之艳也”。

……

这一路的旅途,于他而言,是什么呢?明乐,明何乐?谁又能知晓呢?绦柳知道吗?反正我是不知道的。

有海滨名胜,石雕立于其间,人身鱼尾,为一男子,泪欲滴而出。说书人对游者笑而言语,曰:“东海之畔,多蜃楼梦幻。或观戏之时,偶觑一鲛人游经,倏而不见;复有渔家出海,竟闻鲛人歌,清醒时已至归航,船内有珠,,传乃鲛人泪所成,此间种种,不知真假,惟石雕乃突兀生焉。”——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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