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送王孙去

      上午去门诊办完事,在停车场遇到老院长。我喊了声院长,在距他十步左右的地方,呆呆地站住,万语千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满怀悲伤地看着他。直到他轻轻说了句:走吧,妮,上班去吧。我转身离开,泪水夺眶而出。

        这是晓明去世后,我第二次看到他。第一次是晓明刚走的那周,他终于经受不住打击,住进了医院。那次也是远远的叫了声院长,噙着眼泪,满含悲痛,却再也说不成话。老人也是,伸出手轻轻摆了摆,慢慢地踱出了大厅,摇摇晃晃的身子,经不住一缕轻微的风。

        晓明是老院子唯一的儿子,我们年纪差不多。认识他的时候,他在医院开救护车,那时他年轻,清爽,帅气,应该还没染上酒瘾。

        他是什么时候开始酗酒的,好像没有人说得清楚,只是断断续续听说多次被送进戒毒所。

        后来的很多年,他已开不成救护车,成了医院的闲散人员,也离了婚,所能看见他的大多数时候,都是醉得东倒西歪,脸上鼻涕涎水的看不清本来面目。

        有一次烂泥似的躺在门诊大厅里昏睡不醒,有人给老院长打电话。老院长到来后掏净了他口袋里的现金和证件,末了在他身上踢了两脚,气得骂道:你咋不死了哩。

      我走过去的时候,老院长说:没事,妮,你走吧,不管他。

        老院长走后,晓明又躺了多久,没有人知道,这在他已是常态,人们都懒得理他。

        那时候老院长的妻子已经去世。在她患癌的那些日子里,他亲自伺候她,末了又亲自送走了她,表面上一直那么波澜不惊,耐心细致。

        他一直是个很娴雅的男人,——是的,就是娴雅,我很少对男人用这个词,老院长是唯一一个:文气气,温和和,那么熨贴,那么娴雅,而且,那么仁慈——他看风湿类风湿专科,在我上班的这二十多年里,我从未见他对病人用过提成药。这么多年,他就那么安静,偏守一隅,与世无争。

      我不知道妻子去世后,儿子又这么不争气,他为什么不找个伴,许多男人在丧偶后,都会耐不住寂寞,很快会找个人陪在身边。以老院长的条件和为人,这不是什么难题,可是他一直孤身一人。

      我想他并不是不寂寞,他养了一条棕黄色的小型犬。我早上步行沿着河堤去上班的时候,往往会遇到他:瘦小的老人,小小的宠物犬,相伴着慢慢地走在河堤上,说不出的孤独,说不出的凄凉。

      晓明去世的那天晚上,是个星期六。没有人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状况,当他血流满面地被送到急诊科的时候,医生们怀疑他颅内有伤,就把他转到了脑外。到脑外后他非说自己没事,犟着要走,医生们没有留住他。其实这种情况在他也是时有发生,大家都不在意了,包括老院长。

      晓明到家后,看到他这种状况,老人自然又是气不打一处来,所以当晓明说要吃面条的时候,老院长没理他,拉着他的小狗出了家门。过了一段时间,当他回到家的时候,晓明已经倒在厨房的地上,气息全无了。

      事情发生后,有人说老院长生病是因为愧疚。这个说法让我嗤鼻,这样的情况,这样的处境,谁能真正体会这个老人那复杂的感情?我想,痛,愧,恨,爱,应该兼而有之,或者更多,总之,那些东西压垮了他。

        我早已不是宿命论者,老人部队军医转业,老共产党员,我想他也不是。如果是,我想他多少还能从中找到点安慰,而现在,对于这一切,他只能硬生生接住。

        忙忙碌碌的一天,无暇念及这些,下午下班静静的走在喧闹的马路边,这些情景就一幕幕浮现,心里的悲伤一波一波袭来,想着老人,束手无策。

        就这样慢慢走着。路过第四小学门口的时候,里边传出诗歌朗诵的声音,凝神一听,竟是:“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童稚的声音充满了伤感,我一下子悲从中来,无语凝噎:你这赋词的少年啊,你哪知道,并不是世上所有的离别,都是相聚的开始,并不是世间所有的生命,都可以见风而长,而这世间还有一种别离,它叫永不复返呐。你这未经岁月染指的孩子呀,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哀与痛,你那稚嫩的童心,怎能体会得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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