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局台球
战斗了两天,士兵们背着背包,直挺挺的在倾盆大雨中过了一夜,已经是精疲力竭了。可是,现在又让他们在大路上的水洼里,在田野上湿漉漉的泥泞里,持枪而立,苦苦等候了三个钟头。
司令部其实离部队并不远,就在那座路易十三时代的美丽古堡里,它红色的砖墙被雨水洗刷的干干净净,在半山坡的树丛中光彩熠熠。这可是一座名副其实的王府爵邸,配得上把法国元帅的军旗挂在这里。
水池平亮如镜,有一些天鹅遨游其中。在一个巨大鸟棚的宝塔式棚盖下,有几只孔雀、几只锦鸡,有的在开屏,有的拍着翅膀,在叶丛中发出尖叫。
旁边那间房子里,却是一片喧闹,笑声、台球滚动声、碰杯声,不绝于耳。元帅大人正在玩台球哩,这就是部队在大路边等候命令的原因。只要元帅大人的台球一开局,哪怕是天塌下来,他也得把这一局打完。
他站在台球桌前,严肃认真,犹如亲临战场,且看他身着军旅服,胸前挂满勋章,两目炯炯有神,双侠容光焕发,宴会余香犹在,台球又打得正起劲,还有掺糖水的烈酒不断提神,他那股充沛活跃的精力,大有用之不尽的架势。
他的副官们如众星捧月,殷勤逢迎,毕恭毕敬。元帅大人每打一球,他们都佩服得五体投地;元帅一得分,他们全都跑去计分;元帅一口渴,他们又全去给他端糖水酒。
小球滚来滚去,互相碰撞,不同的球色交错缭乱,橡皮台边的反弹效果甚佳,尼绒台面上的赛事炽热⋯⋯突然,一发炮弹的火光划空而过,一身沉闷的爆炸声震得玻璃窗直颤动,所有的人都惊得打哆嗦,不安地面面相觑。
唯独元帅充耳不闻,视而不见,他俯身向着球台,正在琢磨打一个漂亮的嘬球,嘬球,嘬球,这正是他的拿手好戏。
但是,轰响声越来越厉害,隆隆炮声中夹杂着机枪的嗒嗒声与步枪的砰砰声,一团红云夹带着黑色的烟雾从草坪尽头升起,整个花园深处都燃烧起来了。
惊慌的孔雀与锦鸡在笼子里大声叫唤;阿拉伯战马闻到火药味,纷纷在马厩里直立。司令部开始骚动,告急警报接二连三。
那些可怜的士兵,不正是在等他的命令吗?风吹雨打,枪林弹雨,他们白白的受着。整营整营的军队就这么被摧毁了,与此同时,其他的部队仍手持武器而无所作为,他们无法理解为何让他们坐以待毙。
即使已经倒下,霰弹仍把他们炸得千疮百孔,从他们裂开的伤口中,无声地流淌出法兰西的慷慨热血⋯⋯
在那些满是泥泞的大路上,还有一种像羊群匆匆赶路的脚步声⋯⋯这是部队在全面溃逃。元帅大人终于打赢了他的这局台球。
安居
另外有一个家伙见我来磨坊,也很诧异,这便是我楼上的那个房客,一只阴阳怪气、老奸巨猾的猫头鹰,它二十多年以来一直栖居在磨坊里。我在楼上的房间里发现了它,它一动也不动,挺立在风磨的转动轴上,在一堆灰泥残片与破损瓦砾之中。
它用圆圆的眼睛盯了我一会儿,因为不认识我而有些惊慌,发出了"呜呜呜"的叫声,同时吃力地抖动它那满是灰尘的翅膀;这个喜欢沉思冥想的家伙!它从来不清刷清刷自己的羽毛⋯⋯这无关紧要,瞧它这副样子,眨着眼睛,板着面孔,沉默无言,作为一个房客,倒也比别的房客更招我喜欢,于是,我立刻就跟它续签了房租契约。
它一如既往占用磨坊的顶层,可以从房顶自由出入;而我呢,则住在下层的房间里,这一小间屋子,房顶低矮且呈拱形,墙上刷了石灰,好像修道院里的饭厅。
一片郁郁葱葱、翠色悦目的松树林,从我的磨坊前一直伸展到山坡下。天际,阿尔比尔山峻峭的顶脊清晰可见⋯⋯万籁俱寂⋯⋯只是在远处,偶尔传来一声笛音,薰衣草丛中一声鸟叫,大路上骡子的一声铃铛声。如此优美的普罗旺斯景色,只有在天气晴和时才能见到。
牲畜群与牧人们要在山里过上五六个月,露宿于灿烂的星空之下,躺卧在齐腰的沃草之中。这样,一直要到秋风送爽的时候,牧人与畜群才下山回农庄,让牲口悠闲自在地在散发出迷迭香香气的山丘上啃嫩草⋯⋯
公羊走在最前面,两角前伸,神气剽悍,紧随其后的是大绵羊,母羊则略显疲乏,拖带着幼羊往前走一母骡头上系着红色丝球,背上驮着竹篮,里面装着刚产下来的绵羊崽子,它们摇摇摆摆地迈着步子;再后面就是一群牧羊犬,全身是汗,舌头伸得长长的,几乎垂到地面;还有两个牧羊人,他们一副调皮相,身披赭红色粗呢外衣,像是教士的道袍一直垂到脚跟。
这一大支队伍,欢天喜地从我们面前走过,发出暴风骤雨般的脚步声,拥进了大门⋯⋯已经入睡的家禽也都蓦地惊醒,它们纷纷站立起来,鸽子,鸭子,火鸡,珠鸡⋯⋯整个家禽饲养场就像发了狂似的;老母鸡也在唠叨个不停⋯⋯
大家都觉得,每一只绵羊在自己的毛绒里,都带回来一点儿阿尔卑斯山上野性的芬芳与自由活泼的气息,这使得整个农庄都醉醺醺的,欣喜若狂。
但更令人感动的还是那些牧羊犬,他们是牧人忠实勇敢的伙伴,忙忙碌碌地跟着羊群,一心一意只盯着羊儿进入羊圈,它们要一直等到所有的牲口全都进圈去,那扇带窗的小门扣上了大插闩,而牧人们也已经在餐厅就座的时候。
只要这些事还没有完,即使有看家的狗在窝里叫唤自己的同胞,即使有一桶清澈的井水在向他们招手,它们也听而不闻,视而不见。最后,诸事完毕,这些牧羊犬才心安理得地到自己的栖身之所,在那里,它们一边舔食自己盘子里的羹汤,一边向农庄上的同胞讲述山上的生活,
繁星
因此,每隔十五天,当我们田庄上的驴子给我驮来半个月的粮食的时候,只要我听到在山路上响起了那牲口的铃铛声,看见在山坡上慢慢露出田庄上那个小伙计活泼的脑袋,或者是诺拉德老婶那顶赭红色的小帽,我简直就快活到了极点。
可是,有一次碰上礼拜日,那一天粮食来得特别迟。当天早晨,我就想:"今天望弥撒,一定会耽误给我送粮来。"接着,将近中午的时候,下了一场暴雨。我猜测,路不好走,驴子一定还没有出发。
最后,大约在下午三点钟的光景,天空洗涤的透净,满山的水珠映照着阳光闪闪发亮,在叶丛的滴水声和小溪的涨溢声之中,我突然听见驴子的铃铛在响,它响得那么欢腾,就像复活节的钟群齐鸣一样。
但骑驴来的不是那个小伙计,也不是诺拉德老婶。而是⋯⋯瞧清楚是谁!我的孩子们哟!是我们的姑娘,她亲自来了,她端端正正地坐在柳条筐之间,山上的空气和暴风雨后的清凉,使她脸色透红,就像一朵玫瑰。
小伙计病了,诺拉徳婶婶到孩子家度假去了。漂亮的斯苔法奈特一边从驴背上跳下来,一边告诉我,还说,她到迟了,是因为在途中迷了路;但是,瞧她那一身节日打扮,花丝带、鲜艳的裙子和花边,哪里像刚在荆棘丛里迷过路,倒像是从舞会上回来的迟了。啊!这个娇小可爱的姑娘!我一双眼睛怎么也看她不厌。
当她在山坡的小路上消失的时候,我似乎觉得驴子蹄下滚动的小石子,正一颗一颗掉在我的心上。我好久好久听着它们的响声;直到太阳西沉,我还像在做梦一样待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唯恐打破我的幻梦。
傍晚时分,当山谷深处开始变成蓝色,羊群咩咩叫着回到栏圈的时候,我听见有人在山坡下叫我,接着就看见我们的姑娘又出现了,这回她可不像刚才那样欢欢喜喜,而是因为又冷又怕、身上又湿,正在打战。显然她在山下碰上了所索尔格河暴雨之后涨水,在强渡的时候差一点儿被淹没了。
我马上燃起了一大堆火,好让她烤干她的脚和她被索尔格河水湿透了的外衣。接着,我又把牛奶和羊奶酪端到她的面前;但是这个可怜的小姑娘既不想暖一暖,也不想吃东西,看着她流出了大颗大颗的泪珠,我自己也想哭了。
如果你有在迷人的星空下过夜的经验,你当然知道,正当人们熟睡的时候,在夜的一片寂静之中,一个神秘的世界就开始活动了。
这时,溪流歌唱的更清脆,池塘也闪闪发出微光。山间的精灵来来往往,自由自在;微风轻轻,传来种种难以觉察的声音,似乎可以听见枝叶在吐芽,小草在生长。
她一直望着天空,用手支着脑袋,身上裹着羊皮,就像天国里的一个小牧童。
"瞧!那么美!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星星⋯⋯牧童,你知道这些星星的名字吗?"
"知道,小姐⋯⋯你瞧,在我们头顶上的是圣雅各之路(银河)。它从法国直通西班牙。再远一点儿,你可以看见灵魂之车(大熊星座)和它四个明亮的车轴。走在前面的三颗星是三头牲口,对着第三个颗的那一颗很小的星星,就是车夫。
稍微低一点儿,那是耙子或者叫三王,这个星座可以给我们牧人们当时钟,我现在只要朝它一望,,就知道已经过了午夜时分。
不过,所有这些星星中最美的一颗,是我们自己的星,那就是牧童的星。每天清晨,当我们赶出羊群的时候,它照着我们;而到晚上,当我们驱回羊群的时候,它也照着我们。
正当我想向她解释星星结婚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我感到有件清凉而柔细的东西轻轻地压在我的肩上。原来是她的头因为瞌睡而垂了下来,那头上的丝带、花边和波浪似的头发还轻柔可爱的紧挨着我。她就这样一动也不动,直到天上的群星发白,在初升的阳光中消失的时候。
而我,我瞧着她睡着了,心里的确有点儿激动,但是,这个皎洁的夜晚使我产生了美好的念头,我得到了它圣洁的守护。在我们周围,群星静静地继续它们的行程,柔顺的像羊群一样;我时而这样想象:星星中那最秀丽最灿烂的一颗,因为迷了路,而停落在我的肩上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