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些个夏日,在到处长满茅草的野地,每当你站在那里专心画画,我总是躺在旁边一颗白桦的树荫下。傍晚时分,你画完画来我身旁,我们把手搭在对方肩上久久望着远方唯独周边带有酋红色的胀鼓鼓的积雨云笼罩的地平线——那即将沉入暮色的地平线,仿佛反倒有什么正在降生……
赶巧儿似的,这段时间读的书大都比较压抑,悲剧色彩浓厚,心头也感觉特别沉重,于是,我便想着找些轻松的文字来读,换种心情,缓口气。
刚刚这段是堀辰雄《起风了》的开篇,带有诗意的文字美,摄人心魄。我想,这次对了。尤其是下文中的那句瓦莱里的诗:起风了,让我们迎风而生!由此我便确信,这本薄薄的小书定会带给我轻松愉悦,或者还会有意想不到的小震撼、小收获,一些虽浅显但又不易被挖掘的人生觉悟或哲理性的东西。
事实上,我猜对了一半。堀辰雄的这个以“生之幸福”为主题的故事,的确给人以震撼,其中有关“生之欢欣”、“死之意义”的探索与阐述确也让人有所感悟;可它带给人的绝不是轻松和愉悦。
故事的男主人公和患有肺结核的节子萍水相逢、一见钟情,他们的爱起于生之终点,于是故事也就从人们以为的“已然终止之处”谈起;然而,尽管这故事带给我们的不是轻松,更没有快乐,但是,当他们试图从“时间这一存在中”挣脱出来,在“病痛和死亡的阴影面前由衷地欣赏自然风景”时,我们感到的总不是悲悯和绝望,而是静谧的美好、永恒的幸福;是超然、是希翼。
1、生死夹缝中短暂的爱:在以为终止的地方开始生之欢愉
“那即将沉入暮色中的地平线,仿佛反倒有什么在降生”,是男女主人公在生死夹缝中感知到的希望和幸福。
他们的山居孤独生活虽然目的是疗养,并且一进疗养院就被通知节子可能是医院的第二重症,但他们似乎仍然可以无视病痛而一心体味生之快乐。
他们就像蜜月旅行一样坐火车来到这里,到达之后,也像只是为了享受山乡生活而来此似的,将多半注意力放在欣赏自然风物上。只是,他们的幸福离悲伤如此之近,节子免不了要受病痛折磨,从而让“我”怀疑这心血来潮的幸福很容易受到威胁、可能稍纵即逝。两人近乎痛切地相互爱着,令人心伤,又令人感动。
爱的始发点即是终点站,人生的起步之地即是终止之处。但这正是他们最难能可贵的地方。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何况尚不是夫妻的他们。男主人公放下手头的工作陪同恋人去到静谧的山间高原疗养院,生命单纯得只剩下爱,只剩下眼前的生活,谁能说这不是一种幸福呢?
“假如很久很久以后想起我们现在的生活,那将是多么美妙啊!”
男主人公认为,之所以能为一些微不足道的东西感到如此满足,无非是因为“我”和这个女子共同拥有这些;而女主人公则在病痛之余深切地感到,大自然仅仅在快要离世的人眼里才显得那么美。
在那带有版画风格的山间景色中,感知美,是他们的使命,美是他们相依相偎的背景。而把握生之欢愉,把握当下,则是他们生活的全部。
2、短暂的爱中的生与死:给“这种类似悲伤的幸福”推出合适的结局
为了能将他们那种在“大家以为终止的地方开始的生之欢愉”、他们那种“相互给予的幸福”,换成实实在在的、多少成形的东西,换成不仅仅属于自己、而无人知晓的东西,男主人公开始了他的写作。
他要把她写进小说里。不是为了自己的工作,而是为了从更多的角度考虑病中的她。
因为要写他们的幸福,所以他说,“在我写作期间,希望你从头到脚都沉浸在幸福之中。”可是等他将故事顺利的写下去,却怎么都无法给“这种类似悲伤的幸福”推出合适的结局。
男方试图把两人的爱变得更加纯粹而劝诱女方住进山间疗养院。可是,当死亡开始威胁他们的时候,男方逐渐怀疑两人企盼如此获得的幸福纵使果真如愿以偿,也未必能使他们本身心满意足。——但,少女在临终痛苦中感谢男方真心实意看护自己到最后,十分满足的死去。而他也在如此高贵的死者的帮助下,终于得以相信两人那微小的幸福……
这样的结局看似美好而圆满,可是,他不想要。然,他想要什么样的结局呢?
“再也没有比幸福的回忆更妨碍幸福了”,所以,相比之下,“倒不如以我们眼下的实际状态结束再好不过。”
这就是他要的结局。他想要当下,无论过去多么美好,未来多么可怕,他只想要“一面品位我们被允许得到的微小生之欢欣,一面深信仅此即可让对方幸福”的当下。
是的,当下是最该珍惜、也是唯一能够由人努力掌控的,而就他们面临的境况而言,维持当下的状况便是最好的结局了。
3、生之欢欣,死之意义
爱与死、生与死,是堀辰雄这部小说的主题,而萦绕着这一主题,堀辰雄一直带领我们跟随故事主人公体味生之欢欣,追问死之意义。
关于他们的生之欢欣,那种多少带有死亡意味的生之幸福,刚刚我已说了太多,接下来就再说说死之意义。
书中关于节子的死很隐晦,直到尾声部分,“我”独自一人在“死影谷”的山间小屋寂寞独居、度过隆冬时节时,我们才知道节子已经死去。
节子的死,除了给“我”留下空虚,什么也没留下。虽然曾经拥有值得“我们”一起求生的幸福瞬间,但,失去却是真真切切的。
不过,当“我”每每感知节子仍在身旁时,当“我”每每情不自禁地想到节子时,李尔克的《安魂曲》便会自脑海浮现——
不要回来不要进来!
假如你能忍受,
就请死在死者之间。
死者也有许多事要做。
你要帮我一把,只要不过于为此分心。
就像远方的人每每帮我那样——
在我的心里。
这个时候,“我”已经开始参透生死与幸福的意义。节子走了,“我”一直独自生活,或者为了节子,亦或仅仅为了自己,独居中,“我”的心境渐渐平和,开始十分悠闲地活着。“看来,我既不比一般人幸福,又并非较之不幸……或许眼下的我更接近幸福状态也未可知。”
就像“我”曾经为“我们”的故事找到最好的结局——以眼下的实际状态结束再好不过——一样,“我”也最终体悟到了自己最接近幸福的时刻即是眼下的时刻。而,毋庸置疑的,节子和“我”在“起风了,让我们迎风而生”这诗句的感召下,曾经拥有的是一场可以超越生死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