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作春泥更护花” - 《己亥杂诗》“丁香花公案”与龚自珍的暴毙

杨静边 2022年9月26日 整理与宁


己亥杂诗——龚自珍 【清】

空山徙倚徒倦身,梦见城西阆苑春;

一骑传笺朱邸晚,临风递与缟衣人。

己亥:中国有天干地支纪年法,乙亥是其中一年。《己亥杂诗》是清代诗人龚自珍于公元1839年(农历己亥年)创作的一组诗集,故名《己亥杂诗》,共计315首。

阆(lang,2声),高大,空旷之意。词组:阆苑、阆苑瑶台、阆苑琼楼。

徙:xi,二声,迁徙

笺:jian,古代书信

邸:di,三声,府邸

缟:gao,三声,白色绢

龚自珍,清,家族世代为官,二十七岁中举人,曾任内阁中书、宗人府主事等官职,一生主张“更法”“改图”,全力支持林则徐禁除鸦片,为朝廷而奔波,试图改变腐朽的王朝。虽是当官之人,却不同其他官员那般迂腐固执,他的为人甚是潇洒,一箫一剑,行走于官场,颇有一点魏晋名士的风流。

龚自珍一生写了315首《己亥杂诗》。说到 龚自珍,更多人想起的可能是他另一首《己亥杂诗》:

浩荡离愁白日斜,吟鞭东指即天涯。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斜(xia,二声)

一句“化作春泥更护花”成了千古名句,颠覆了落花的命运,从此,那凋零的花瓣不仅仅是凄美,它还背负着化作春泥护花的使命。可唯有这一首饱受世人争议:空山徙倚倦游身,梦见城西阆苑春;一骑传笺朱邸晚,临风递与缟衣人。这首诗不但牵扯出了一桩“丁香花公案”,还改变了两个人的命运。

那年,龚自珍任宗人府主事,此时的他,已经对朝廷丧失了信心,不愿整日面对着那些榆木疙瘩的老臣,便沉醉在诗词中,游山玩水,或是找一个知己叙旧。他找的这位知己不是别人,正是贝勒奕绘之妻顾太清。

顾太清,原姓西林觉罗,名春,满洲镶黄旗人。西林,满语的意思是士兵中佼佼者,这个姓氏在满族可是大姓,人口众多。她的祖父受文字狱牵连被赐死,所以,西林觉罗春虽是旗人,却也是受尽冷眼。由于罪臣的缘故,西林觉罗一族难以在京城容身,只能四处漂泊。年幼的她跟随父亲一路南下,生活虽贫寒,但家学从未中断。后来父母双亡,由家在苏州的姑父姑母抚养长大,便随了姑父姓顾。姑父是个汉族文士,在他的影响下,顾太清从小就接受了诗词的教育,凭着天资慧敏,所作诗词新颖精巧,在江南闽秀文坛中堪称魁首。因为,她知道唯有才学能改变家族的命运,能让自己重新回到繁华的京城。许是在民间生活得久了,她的性子与那些娇生惯养的王孙贵族不同,她不缠足,不拘小节,时而穿着男儿装,与书生们一同谈诗论画。

清代文坛鼎盛,但有名气的满族文人终是寥寥,要说在诗词方面占有一席之地的满人就很少。因为在当时,清朝贵族满人一向以崇尚弓马为习俗,入关时间长了,才慢慢接受了一些汉族博大文化的熏陶。那个时候,满族文人,一般就认为只有“男中成容若,女中太清春”,成容若就是纳兰性德,乃康熙年代的大词家,太清春则是“丁香花公案”中的主人公顾太清了。

因了江南青山秀水的滋润,顾太清生得苗条身段,雪肌滑肤,水汪汪的大眼睛,弯弯的柳叶眉,一口纯正的吴侬软语,虽是旗人血统,但看上去完全象一个地道的南国佳人。有才,有貌,如此女子注定不是池中之物,她的才华传遍天下,同时,也传入了堂姑母耳中。她的堂姑母身份极为尊贵,是乾隆皇帝第五子荣亲王永琪之妻。看到“永琪”两个字,应该会有许多人熟悉,没错,就是《还珠格格》里的那位五阿哥。姑母听闻西林觉罗家出了才女后,才开始想起这个远方亲戚,派人将西林觉罗春接回了京城,让她在荣亲王府内教格格们读书识字。

在荣亲王府,她遇到了此生的挚爱——荣亲王永琪的孙子奕绘。奕绘虽是皇室宗亲,但精通诗文书画,与纳兰容若颇有些相似之处。奕绘是个嗜弄文墨的八旗子弟,生性风流调优,惊讶于顾太清一个满族姑娘竟然诗词可嘉,而容貌又是这般明丽可人,不由得动了心意。顾太清与奕绘同岁,二人同在一个屋檐下,兴趣爱好相仿,自然日久生情。他们廊下吟诗作画,她发誓此生非君不嫁。

然而,有情人在一起并非容易的事情,他们之间还有重重阻隔。

奕绘已有妻子,赫舍里氏,副都统福勒洪阿之女,人称妙华夫人。这位嫡福晋与奕绘才是门当户对,她为奕绘带去的是荣耀,而西林觉罗春只会拖累奕绘。若她要入荣亲王府,就必须改变自己“罪臣之后”的身份,否则这段婚事永远得不到皇室的批准。无奈之下,奕绘只能让王府中的二等侍卫顾文星认她为养女,将她的姓名改为顾太清,只有如此做,才能瞒过宗人府。

此计虽瞒过宗人府,却瞒不过荣亲王府的人。王府的人太了解顾太清的家世,哪怕改名换姓,也无法改变她罪臣之后的事实。奕绘一次次地挺身而出,与家族抗衡,甚至已经准备与她远走高飞。也许正是因为这样的坚持,王府中的人不得不妥协。成亲那日,顾太清以侧福晋的身份被抬进荣王府,也就是侧王妃。其实,身份地位对她来说真的不重要,只要能和相爱的人厮守,哪怕没有名分也心甘情愿。

这场婚姻来之不易,所以两个人十分珍惜婚后的时光。他们共读诗书,伉俪情深。顾太清与妙华夫人也相处甚好,并没有狗血的宅斗剧情,一切都那么幸福美满。后来,妙华夫人过世,王府准备再找一贵族女子为奕绘续弦,可奕绘并未同意,此生,有顾太清一人已经足矣。

奕绘与顾太清皆非尘世俗人,凭着贝勒王爵的优越条件,他们无需为生计而奔波,又能看穿名利之累,寄情山水诗词间,是他们生活的主旋律。在这种甜蜜生活的滋养下,顾太清的词作象雨后的春笋,源源不断地涌出,而且每出一词,都成为京都文人争相传抄的佳作。她的词如行云,如流水,挥洒激荡,颇有大家手笔,试着其中两阕:

南柯子

溪谷生凉意,肩舆缓缓游,连林梨枣缀枝头,几处背荫蓠挂牵牛。

远岫云初歇,斜阳雨乍收,牧踪樵径细寻求,昨夜骤添溪水绕屯流。

浪淘沙

碧瓦指离宫,楼阁玲成,遥看草色有无中,最是一年春好处,烟柳空蒙。

湖水自流东,桥影垂虹,三山秀气为谁钟?武帝旌旗都不见,郁郁蟠龙。

夫妻二人皆是喜爱文墨之人,自然会引来京城中的雅士入府拜访,其中,就有龚自珍。那时候的龚自珍久闻顾太清才名,便时常入府与他们谈诗论画。这一行为在现代来看并无不妥,可在清朝会遭人口舌,只不过人们忌惮着奕绘贝勒爷的身份,不敢私下议论王府之事。

这种令人陶醉的日子过了九年,顾太清甚至都快忘记了世间愁为何物。然而好景有限,天妒良缘,贝勒王奕绘突然一病不起,不到一个月时间,就抛下了爱妻顾太清和一双儿女离开人世。

九年过后,奕绘突然病逝,留下顾太清与儿女在人间。顾太清一时间茫然无措,她深居简出,沉默寡言,除了安顿和教育孩子,就坐在书房里重读丈夫留下的诗词,回味那些烟消云散的美好时光。她一袭素衣,望着盛开的海棠花,满目哀伤。这海棠花还是奕绘亲手为她所种,她一直视若珍宝。如今,花期已至,人却魂归黄泉,物是人非仿佛是一刹那的事情。她摘下一朵海棠花,放在掌中,淡淡的花香如利刃般在她的心上划过一道伤痛。就在她伤心之时,却得罪了一个小人,一桩冤案已经悄然而至。

道光十八年,也就是顾太清守寡的第二年,她遇到了一件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杭州有个风流文人陈文述,继袁枚之后大倡闺秀文学,培养了一批吟诗作对的女弟子。这年他突发雅兴,出资为埋骨西于湖畔的前代名女小青、菊香、云友等人重修了墓园,在当地引起一阵小小的轰动,为此他的那帮女弟子争相题诗赞咏,陈文述准备把这些诗编集起来,刊刻成册,取名《兰因集》。为了抬高《兰因集》的声望,他让自己的儿媳周云林去央托表姐汪允庄,向大名鼎鼎的闺秀文坛之首顾太清求一首诗,以收入诗集中为诗集增色。汪允庄是顾太清做姑娘时的闺中密友,她特地从苏州赶到京城,奉托请顾太清赐诗,谁料顾太清对这类故作风雅的事情根本不屑一顾,害得江允庄只好悻悻而回。

然而,《兰因集》刊行后,陈文述特意托人送了两本给顾太清,里面竟赫然出现了署名顾太清的“春明新咏”诗一首。顾太清哭笑不得,觉得此事太过荒唐,便回赠了陈文述一首诗:

含沙小技大冷成,野骛安知澡雪鸿;

绮语永沉黑闇狱,庸夫空望上清宫。

碧城行列休添我,人海从来鄙此公;

任尔乱言成一笑,浮云不碍日头红。

诗中将陈文述庸俗鄙劣的神态刻画得活灵活现,陈某见诗后气得直翘胡须,可又奈何不得顾大清。这些事似乎就这么在轻笑浅骂中过去了,却不知一颗灾祸的种子已就此悄悄埋下。

随着时光的推移,丈夫离世的阴影在顾太清心中渐渐淡隐了一些,她又开始恢复了与京中文人雅士的诗词交往,太平湖畔的王府里又重新焕发了活力。与顾太清交往密切的诗友中,就有当时名扬天下,深为顾太清欣赏的大文豪龚自珍。龚自珍的“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之句,顾太清觉得简直可以作为自己此时生活情景的写照,她的辉煌时代已勿匆而过,纵使化为春泥,也可以好好栽培自己的儿女呀,诗句教会了她无怨无悔。龚自珍进士及第后被授为内阁中书后,已升为宗人府主事,这是个清闲无事的职位,这位江南才子才华无以施展,只好寄托于诗词之中,因而成了顾太清家中的常客。

话说那日,龚自珍经过王府,恰好瞧见不远处的丁香花,于是提笔写下了小诗一首:空山徙倚倦游身,梦见城西阆苑春。一骑传笺朱邸晚,临风递与缟衣人。这首诗的后面还写了小注,标明了地点:忆宣武门内太平湖之丁香花。

但风波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当年受到过顾太清讥讽的杭州文人陈文述这时到了京城,他也看到了这首“己亥杂诗”,他没从诗中品出什么意境,却找出了一些微妙的把柄;大家都默认诗中的“缟衣人”是顾太清,而顾太清又名“春”,诗言“梦见城西门苑春”,表面上是梦见丁香花,可骨子里谁知不是梦会顾太清呢?这首诗几日内就传遍了京城,人人皆知,并且开始议论起诗中的“缟衣人”,这会是何人?人们很容易就会想到王府内的顾太清,再加上顾太清和龚自珍往日的关系,便更让人觉得可疑。

恰好龚自珍在写了这首“已亥杂诗”后不久,又有一阕记梦的“桂殿秋”词传世,词云:

明月外,净红尘,蓬莱幽谧四无邻;九霄一脉银河水,流过红墙不见人。

惊觉后,月华浓,天风已度五更钟;此生欲问光明殿,知隔朱扃几万重。

“哈!这些不是月夜幽会的写照吗?”陈文述象发现了什么宝贝似地高兴起来,他将忆丁香花的诗和记梦的词妙巧地联系起来,再稍加注释,就制成了龚自珍与顾太清偷情的凿凿铁证。很快,京城里流传开了有关顾太清与龚自珍的绊闻,人们对这一类的消息本是十分热心,再加上一些无聊文人把这首词与丁香花的诗结合在一起,添油加醋的煽风点火,很快就将事情编造得有滋有味,谣言四起:“贝勒府的侧福晋与宗人府主事私下幽会”“他们做了苟且之事”“知人知面不知心”。一传十,十传百,闹得京城沸沸扬扬,百姓不会在意事情的真假,他们只是喜欢看那些王孙贵胄颜面尽失。不怕你龚自珍、顾太清能妙笔生花,就算你有一万张嘴,这种事情总是说不清。于是流言飞语、指责叱问向他们袭来,让他们毫无招架之力。

饱受流言蜚语的龚自珍也无法在京城继续待下去,只好带着一箫一剑一车书,愤懑郁郁地离开京城,并且,一生没有再踏足京城半步。龚自珍一走,似乎传闻更成了事实,顾太清有口难辨。此事也闹到了贝勒府。奕绘过世后,贝勒府的主子便是妙华夫人之子载钧。此人阴险毒辣,自幼便对顾太清充满敌意。借着这桩绯闻,他正好可以名正言顺地将顾太清及其子女赶出王府。王府中的人不会给顾太清辩解的机会,他们并不在意事情的真伪,仅仅是想赶这个碍眼的女人出府。果真是世态炎凉,奕绘离世仅一百多天,顾太清便被迫离开了王府。离开后,她身无分文,无处居住,只能卖了金凤钗,购得西城养马营的一处破屋子,安顿子女,她又回到了从前贫寒交迫的生活。从富丽堂煌的王府一下子落到风雨难敞的旧屋,还有那躲不开的鄙夷和讥讽,顾太清彻底失去了生活的信心。一场无中生有的“丁香花公案”,无端地把顾太清抛到了生命的底层。一次失夫,一次受冤,她已万念俱灰,只把希望寄托在一双儿女身上,勉力完成“化作春泥更护花”的使命。只有忍辱耐贫地活下去,有泪也只能向诗中诉说:

陋巷数椽屋,何异空谷情;

呜呜儿女啼,哀哀摇心旌。

几欲殉泉下,此身不敢轻;

贱妾岂自惜,为君教儿成。

旌:jing,一声,古代旗杆顶端用牦牛尾或者彩色羽毛做的旗帜。

龚自珍潇潇洒洒地离开了是非之地,留下顾太清一个人百口莫辩。一桩冤案,少了一个当事人,另一个人说的话无论如何都不会有人相信。失去了夫君,蒙受了不白之冤,从此,顾太清的生活没有风花雪月,只有柴米油盐。她被生活摧残得体无完肤,几次想过一条白绫了断了这条性命,可望着儿女,又不忍离开。苦难与贫困让她看淡了红尘,心也越来越平静。她离开王府时又怨又恨,此刻已经心如止水,再也不愿卷入世俗的纷争。

渐渐地,她的心在清贫的生活中得到了超脱,能够安详地对待一切苦难,无大喜无大悲,只要心定气闲,繁华和清贫也就没有了多大的区别。这种心境全在她的一首诗里:

一番磨炼一重关,悟到无生心自闲;

探得真源何所论,繁枝乱叶尽须删。

三年后,奕绘嫡子载钧病死,王府后继无人,那些人不得不将顾太清接到王府,让她的儿子继承了爵位。虽然冤案平反,可此时的她已经白发苍苍,满目苍凉。她纵然回到了王府,但再也回不去曾经的生活。

丁香花之案,终究是龚自珍对不住顾太清,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他没能站出来,反而一走了之。若为知己,无论如何也该出手相助;若不为知己,此事因他而起,他也该解释一二。然而,他什么也没有做,让人有些失望。他的确有才华,只是,做人做事实在欠佳。

关于龚自珍的死有三种说法:一说死于权贵穆彰阿之手;一说被青楼女子灵箫和小云毒死;—说是被荣亲王府派来的杀手杀死了。晚清小说《孽海花》中则是以龚自珍儿子的口吻说,他被宗人府的同事用毒酒毒死。总之,都是非正常死亡,可见龚自珍当时确实得罪了不少人。

一直在想,如果龚自珍没有暴毙,那么他会不会想念京城的那位故友,回到京城为她沉冤昭雪?他能写下“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的句子,就该不是无情之人,只是那些人夺去了他的生命,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相对于龚自珍的暴毙,顾太清顽强的应对着生活中的起起落落。晚年她双目失明,长年被病痛折磨,但始终不废诗书,晚年她依然和朋友诗酒唱和,顽强地活到73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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