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色的回忆

附中的课余活动与南宁大相径庭。城市里的孩子受活动区域限制,女生们课余常玩的项目不外乎跳皮筋跳绳跳格子砸沙包,占场地稍大一点的有攻城躲猫猫这类。而这乡野学校是广阔天地大可作为,同学们的运动细胞特别活跃,喜欢打各种球,场地不是问题,球也管够玩的,大到篮球小到乒乓球都随便挑选。自学会打板羽球后,我也新鲜了好一阵子,但体育运动始终不是我的最爱,很快就转移目标,盯上了学校图书室。回首本人屈指可数的十四年学生生涯,最讨厌的课程是体育课,唯一有补考记录的科目也是体育,体育差生的标签到大学也没甩掉。

附中图书室被我无意中发现后,那里成了我日常报到处。下午活动课是图书室开放时间,凭卡借书在校园阅读,放学归还。管理员是坐在轮椅上工作的刘老师,她很快就记住了我这张新面孔,一有新的小说和小人书上架就热情地向我推荐。除了看书,我对画报也有浓厚兴趣,《解放军画报》《人民画报》《朝鲜画报》特别吸引眼球,每进阅览室必然哗拉拉翻看一遍才把目光移向别处。

这天,刘阿姨向我推荐了《绿色的回忆》。这本小说,成为我童年印象最深刻也最喜爱的文学读物。

少成若天性,习惯成自然。喜欢看书报的习惯是从小被妈妈培养出来的。左邻右舍中,我们家藏书算多的。还没到断文识字的年龄,妈妈就给我们订了一份叫《小朋友》的幼儿期刊,放满书柜厚厚的一层,小朋友们挤在一起叽叽喳喳翻书成为宿舍区独特的景致,《小朋友》画报中蜡笔画的插页是最受欢迎的,年幼的我们都没文化只会感性地欣赏图画。后来的后来,广州哥哥又寄来了不少打仗的小人书,他用节省下的零花钱特意为小建小华挑选的小人书,招惹得家里常常挤满了边看书边演习的小屁孩,那闹腾喧嚣劲堪比南宁街头的小人书出租屋。《竹蜂战》最受男孩们青睐,看到在密密的丛林里,美国鬼子进入越南游击队设计的埋伏圈,被野生山蜂盯得四处逃窜,最后纷纷跌落插满竹签的陷阱的画面,小朋友们不无拍手称快极。

上学后,小人书已满足不了成长的好奇心,小说或者篇幅长一点文章更具吸引力。我在南宁阿婆帮佣的医生家看过几本长篇小说,除了《鲁滨逊漂流记》那离奇的情节和野人星期五,其他都没留下印象。而在干校看到的这本《绿色的回忆》却在我心里扎下了根。几十年过去了,书里的情节还时常在脑海里过电影:一个北京小男孩,暑假里独自坐火车去大兴安岭探望在林场当技术员的爸爸。既象植物园又象动物园的大兴安岭浩瀚无边,他跟着爸爸和叔叔们生活在美丽而神密的森林里,每天有吃不完的松子榛子和野果子,还有摘不完的野菜木耳磨菇,亲眼见过熊的踪迹,还参与下套子捕猎狍子山鸡那样刺激的行动。一天,小男孩和叔叔们发现了一只受伤的小梅花鹿,他把小鹿带回营地,为它疗伤喂食物。最匪夷所思的是,假期结束时竟然可以将小鹿带回北京,与整条胡同的小朋友们分享供养小鹿的乐趣。然而好景不长,梅花鹿长大了,家里再也无法圈养它,怎么办?最后的结局梅花鹿当然不是被人类吃掉,而是被小朋友们送到了北京动物园,给它安了个新的家。印象中,这是本没有插图的书,可是每个情节在我心里都有清晰的画面,谁不想拥有一只梅花鹿当宠物啊!

干校对于爸爸妈妈们,是被管制改造失去尊严的场所。干校对于少年的我,以及众多靠边站的子女,却是一个现实版的绿色回忆。伴随着半军事化管理的生活节奏,一群群放养的干部子弟在乡野中自由野蛮地生长,性格或多或少烙上了自由奔放和顽劣坚强的印记。

在干校,不同的果季,家里一定存放着由连队统一分配的当季水果,这是干校特色之一,与大跃进时代的供给制相似。不同的月份收获着不同的果子,荔枝菠萝橘子橙子沙梨,新鲜多样,而且有相当部分果实是孩子们参与采摘的。记得初到干校那年的沙梨季,一阵狂风大雨之后,小建小华以及整个一连的男孩子们象听到冲锋号的战士,箭一般地奔出家门冲向油库旁边的沙梨林,帮着大人们捡起落地的梨子。按惯例劳动结束后,孩子们可以任挑两个大沙梨带走。尽管家里堆放着吃不完的果子,可每个小孩都会自豪地领受这份连队给予的奖励,我不止一次地独享了小建小华拿回家的大沙梨和其他果子。

在干校,每周必有电影或慰问演出,这是干校特色之二。那年月非常重视对舆论宣传阵地的占领。每天军号声之后(当然,熄灯号除外),大喇叭紧接着播放的前奏歌曲必是激昂的《五七干校之歌》:“我们走在光辉的”五七“大道上,满怀豪情斗志昂扬。沿着毛主席指引的方向,在三大革命熔炉中百炼成钢......”这首歌的词曲作者是干校附中教音乐的黄老师,耳熟能详的歌声,伴随着干校人的一日三餐,做梦都不会唱错词。八大样板戏也是每日必播曲目,我严重怀疑那年代根本不存在不会哼几句革命样板戏的人。除了样板戏,电影就是孩子们的最爱,打仗的片子最受欢迎,《南征北战》《英雄儿女》《奇袭》等等百看不腻,不然,怎么会有“张军长的姐姐”这档子事呢!战斗故事片大多是部队来送温暖的,附近驻守的两支海军部队把子女托放在了干校附中附小,许海蓉们的首长爸爸们就经常派子弟兵给干校送来电影和演出,观众基本全是孩子,原本养尊处优的大人们劳动改造了一天,哪还有精力来凑这份热闹?基本上是非强制不当观众,还有部分人是没资格参与这些政治活动的,比如集中住牛棚的有严重问题接受审查的人员。讲真,我们干校的孩子不象许多没见识的人那样在春晚才第一次认识小品这种文艺形式,当年4477部队那支清一色男兵组成的演出队自编自演的小品《补鞋》,其精彩程度丝毫不亚于赵本山的《小草》。

干校的附中附小,比城市学校多了一个假期,叫农忙假,这是干校特色之三。秋收时节,一个星期不用上课,学生按住地参加所在连队的秋收大会战。农忙季,家长们被繁重的农活累得直不起腰,而孩子们都雀跃地期盼农忙假的到来。假期的每一天,我和熊跃除了跟在收割机后捡稻穗,其他时间都来回奔波在各连队工地的送餐点上。不止我俩,各个连队的孩子都乐此不彼地穿梭于稻田之间,或捉田鼠鹧鸪,或品尝隔壁连队的午餐,小肚子撑得圆鼓鼓的,小脸蛋晒得黑呦呦的。小建小华熊伟等一众小屁孩玩得更是出彩,根本不参加劳动,天天只忙着捉泥鳅逮斑鸠。我和熊跃也兴致勃勃地观摩了他们捉泥鳅的全过程:弟弟们专寻稻田之间的小沟渠,然后把守水沟两端,完成筑坝舀水晒田一系列工序之后,再分段分批俩两成排地大把大把挖泥。然后,激动人心的场景出现了!一条条细小滑溜的泥鳅摇头晃脑地暴露于烂泥巴中。可是,再溜滑的泥鳅也跑不脱一双双铁钳子般的小手,小铁钳们紧紧捏着泥鳅的脖子,一条条往准备好的竹筐里扔,整个过程煞是好玩。捉泥鳅活动的最后一道内容自然就是烤泥鳅,弟弟们熟练地用稻草煨泥鳅,乖乖, 那口香,想起就馋。干校的中小学生们在农忙假中满满地收获了放飞大自然乐趣。

天真的年龄,无知化解了不幸,年少无知的我们,完全不能体会爸爸妈妈们内心的屈辱和痛楚,自顾自地陶醉于城乡差别和环境改变带来的乐趣,满眼收获的是新鲜和好奇,干校给我留下的是绿色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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