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泽到底起晚了，没有赶上公司的班车。带回来的小礼品挺多，装满了背包，拎起来沉甸甸的，他索性就叫了出租去上班。
越来越多的同事自己开车上班了，公司的停车场也变得越来越紧张，停车成了工程师们炫技的时刻。苏泽不去凑热闹，上海的地铁出租车如此方便，干嘛把钱浪费在消费品上？
工厂还是老样子，不过比平常多了几分忙乱。大家全都脚步匆匆，一副急事待办的样子。
人事部经理老梅穿着高跟鞋，依然跑得飞快。她明明看见苏泽进门，只是扬扬手，就算打招呼了；后面几个外包公司的员工推着清洁专用车跟着她，匆匆忙忙地冲向卫生间，在门口支起个“清洁中”的牌子，一副要打仗的样子。
财务部也是一副热火朝天的架势，没有一个会计坐在椅子上，所有的人都在忙着整理东西。
倪震脑袋上包了一块大妈专用花头巾，手里撑着一个黑色的大号垃圾袋，招呼大家把桌面上的各式垃圾往里划拉。总账会计桌上还有个没开封的茶叶蛋，倪震顺便收进自己口袋。总账会计反正没空吃早点了，她正忙着擦电脑后面的积灰。
苏泽喊了一嗓子：“我回来了，乡亲们。” 然后他揪住倪震，“一大早的，你们这是抽什么风？区里要来卫生检查团？”
倪震发出一声欢呼：“老大，我想死你了！你可回来了。那啥，书包放下，赶紧收拾你的办公桌。你那里一摞文件，我没敢动。有用的锁起来，没用的进碎纸机。李博士说过了，按照丰田的5S标准，办公桌上不能留保密文件。”
苏泽越听越迷糊：“李博士爱说啥说啥，咱们这里各项指示多了去了！咱们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了，用得着吓成这样吗？”
正说着，杰西卡抱着一堆盖完总经理章的报销单过来了，“呦，大佬回来了! 脸晒黑了，现在有点儿英雄本色了，我很中意。你告诉姚瑶，哪天她嫌弃你了，我收着。”
苏泽想，果然差六岁就出来一条代沟，这些小姑娘真是嘴无遮拦，什么都敢说。你还不能当真，人家就是随口说着玩儿。比尔也真是的，咋不抽空儿管管他的秘书呢？想到这里，他问杰西卡：“你老板呢，到处乱得沸反盈天的，他怎么不管管？”
“比尔跟老关带人检查机器呢，听说李博士专门看机器背后有没有灰尘。他说丰田的生产线一点灰都没有，整个车间连犄角旮旯都亮晶晶的，地板可以直接坐，穿身白西服都不会染脏。还有，人家的卫生间没有异味，干净得可以当饭厅。你还傻愣着干嘛？李博士今天突击检查，他的秘书给我打电话放风了。老人家正飞奔在路上，浦东大道如果不堵车的话，咱们还有30分钟！”
这下全厂的鸡飞狗跳都有了解释。苏泽二话不说，赶紧把西装脱了，甩到椅子背上，加入了清洁队伍。他桌子上还有两个星期前开的半盒牛奶呢。
“现上轿现扎耳朵眼儿”，那肯定是来不及的。好在老关一直比较靠得住，一直把车间每个角落都打扫得清清爽爽，现在只不过最后收拾一下卫生死角而已。饶是如此，他和比尔两个人也忙出一头汗。
很不幸，这一天交通状况良好。李博士的车队没有耽误吉辰，准时杀到，比元春省亲的阵势还吓人。
他的车队浩浩荡荡来了一大片，工厂门口立刻就停满了。当值的保安不乐意了，径直走过去跟李博士的司机交涉：“你这辆车得挪挪，挡住紧急疏散通道了。”
李博士的司机是新人，本以为给亚太大佬开车，也可以跟着享受点礼遇，没想到连停车的自由都没有。这可是新鲜的经验，以前工作的公司没有人敢这样。
他的脖子一梗：“那你给我找地方。你们厂里出来几个人，把他们的车挪挪，不就有地方了？”
比尔早就带领工厂中层经理迎出来了。趁他跟李博士握手的功夫，老梅吩咐比尔的司机找人去挪车，给李博士的车队腾地方。老梅很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李博士，我们这个保安脾气有点梗，回头我说他。您大人大量，别跟他计较。”
李博士中等个头，看上去挺斯文，更像是大学里教书的教授，而不是会议室里那个老是咬着后槽牙说话的老总。
他微微一笑：“我每到一个工厂，都故意堵住紧急疏散通道；到目前为止，全亚太区只有你们这个厂的保安敢跟我交涉挪车。好，很好。”
比尔的大眼睛瞪得溜圆，和苏泽迅速对视了一下。苏泽明白比尔的意思：这人不是善茬儿，看见没，不按大纲出题！
苏泽镇定下来：要杀要剐随便吧，他反正也是李博士黑名单上的人，上次开会的时候已经明令禁止他主持报价项目；接下来还能有什么？大不了就地免职，如果那样的话，李博士得给出过硬的理由，不能他自己说了算。就算这个职位不保，又怎么样？凭苏泽在业界的名声，还怕找不到工作？
算到了最差的一步，苏泽反而有了底气。也许这次珠峰之行没有白去。当一个人在地球上的绝对海拔高度站过那么几分钟之后，看问题的视角稍微有点不同了。该争的东西还是会去争，但是这些东西彷佛不如以前那么重要了。对这份工作，苏泽自认为已经尽心尽力，那就没必要诚惶诚恐。从这个角度看，苏泽也很欣赏门口的愣头青小保安。
李博士一行先去车间巡查，转悠了将近一个钟头。回到会议室的时候，李博士的脸上不悲不喜，看不出表情。比尔跟在后面，做了一个如释重负的鬼脸。看样子今天车间没有大的纰漏。
各部门经理开始依次汇报工作。按照惯例，财务部排在生产部门后边。李博士不喜欢惯例，直接点名：“苏泽，谈谈财务部的情况。重点是这次报价。”
显然李博士有中文背景，可以毫不费力地准确叫出苏泽的全名。很多老外和比尔一样偷懒，只管苏泽叫“苏”，好避开发音障碍。
苏泽简单介绍了一下自己的工作背景和财务部的组织架构，不超过两分钟。李博士的重点应该只有报价这一件事，他未必有兴趣了解财务部全体员工的背景资料。上次的争执隔了一个大洋，这次不妨当面说清楚，“锣对锣，鼓对鼓”。
苏泽想：你是老板，可以不同意我的观点，但是我有捍卫自己观点的权力。因此，他重申了自己的立场，强调报价要降两个点。这样才能“制敌于先”，争取主动。
李博士问比尔：“你的意见如何？”
比尔二话不说，拍拍自己的胸膛：“我百分之百支持苏！”
李博士掉过头来问苏泽：“你知道我为什么让你暂时退出这个项目吗？”
苏泽的脸“腾”地红了，心想你还没完没了了！上次在电话会议上已经让我难堪，今天又当着所有人的面让我下不来台。大家刚刚打交道，不曾得罪过您老人家啊。他强忍住火气：“请您明言。”
“你的报价最终结果是对的，但是不能通过修改报价模型来实现。降两个点报出去，可以！我去负责说服北美。但是，那两个点从第二年开始，要如数拿回来。怎么挤出两个点的利润？那是你们的事。降低废品率，减少外派人员，降低管理费用，办法多的是。
上次如果我没有拦住你，只怕接下来的所有工厂都会出点花花肠子。不要算沉降成本啦，费用资本化啦，高新开发区还没批的优惠都给估算进去了……虽说我不是学财务的，但搞明白这些小花头并不难。
不以规矩，没有方圆。这个口子不能开，所以我给你一个小小的警示。”
会议室里一片沉寂，大家都默默地盯着胸前那一小片桌子，谁也不吱声。
李博士依然“人狠话亦多”。苏泽只听见了“允许你们降两个点报价”这句话，别的一概不计较了，只想赶快给高玫打电话报喜。
李博士爱说什么说什么，能抓住耗子的就是好猫。能说服北美批准新报价？那李博士就是好老板。苏泽脸上的笑容绽放出来，比尔及时从桌子底下伸过手来，两人狠狠地握了一下，表示庆祝。
折腾了半天，已经快到午休时间了。比尔带着大部队，招呼李博士去食堂一起吃工作午餐。苏泽暂时留在会议室，抓空儿给高玫打电话报喜。
电话接通之后，高玫“喂”了一声，声音有气无力的。苏泽觉得不对劲儿，临走前高玫还再三提醒他，多拍点儿照片视频什么的发过去，怎么这会儿连提都不提了，她听上去彷佛心事重重。
苏泽说：“最新消息：李博士松口了，你可以找老陈，降两个点报价，催着他把合同定下来。”
“我不会再去找老陈了。” 高玫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苏泽心中一紧，“坏了，老陈跟你求婚成功了？你现在要避嫌？项目给别人做了？”
“你怎么想象力那么丰富啊？哪像个做财务的？” 高玫讥诮道。“老陈这人不地道，我不想跟他打交道了。”
苏泽听完脑子“嗡”地响了一声：“那个王八蛋把你怎么了？” 他的声音高了八度，还好会议室的门隔音效果不错，不然这句话传出去，又是新鲜的八卦。
“跟你说了，不要想象力那么丰富！老陈追着我问咱们的材料清单，我没给，我俩谈崩了。”
苏泽忍不住大骂老陈：“这人也太不要脸了，有没有节操，有没有底线？材料清单是我们的核心机密，德国实验室花了多少心血才配出来的。他怎么不去跟可口可乐公司要配方呢。亏了他在主机厂做了这么多年，不会连这个都不知道吧？”
“他自然清楚这里面的厉害关系。” 高玫愤愤地说：“他说事成之后，可以安排我去别的主机厂做采购总监，薪酬至少上调30%。我没理他。这种事儿要是传出去，我多年的名头都毁了。我自己明明干得好好的，凭什么要靠他赏饭吃。”
“还是你明白，没上他的当。” 苏泽点头赞许。
不过苏泽不明白，老陈要来这个配方，到底想干什么？莫非想给上次样品失败的那家供应商抄作业？能让老陈下这么大本钱，那家供应商必然下了血本！想到这里，苏泽心中一凉，桌面上的交易，大家可以真刀真枪地拼；如果涉及桌面下边的交易，公司拿什么跟人家拼？
他劝高玫：“别急，我跟比尔说一下。你那边，最好先不要有什么动作。你不给材料清单，老陈还敢打击报复你不成？”
“你不懂。” 高玫说：“这就是一场交易。交易做不成，大家相处得很尴尬。”
苏泽突然懂了：老陈肯定是把公事私事搅在一起了。高玫既然不肯听从他的安排，求婚的事情自然也告吹。
怪不得高玫情绪低落，她多多少少也考虑了老陈的。随着高玫年龄的增长和级别的提升，能够格给高玫做备胎的人已经不多了。如果没有这件事，老陈弄不好还是备胎队伍里的佼佼者呢。
一想到心高气傲的高玫被老陈当作交易的棋子，苏泽的气不打一处来。想劝高玫，却不知道从哪里说起。男闺蜜毕竟不是真闺蜜，有些话说起来，不容易把握分寸，反而会引起误会。
高玫也没有心情多说，“我找个人替我跟踪后续，不想再看见老陈。这事不要外传，你我知道就行了。这次我非得跟他杠到底。”
到底是高玫，苏泽尤其满意最后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