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远在一千五百公里外的中原河南,那有我家的三亩多承包地,还有留守在那纯朴乡情里的父亲。
只是,父亲身体已不比从前。连年来,生活中的一桩桩大事,无可逃避似的一次次压在他微微佝偻的脊梁上;多年寡言里的无奈,一次接一次地埋在他额头深深的皱纹里;岁月,更像是跟他开了玩笑,让不足花甲的他,双颊上提前爬上了斑驳。
是的,他老了,病了,瘦了。昔日,那个推着几百斤瓜果蔬菜,步履矫健地在城市乡下卖菜的情景成了我们共同的回忆;故乡仅有的三亩多地,似乎成了他的一个宝贝疙瘩,如今依然不舍得丢掉,总想像从前那样去安排四季对应的农活,想办法给生活一些盼头。
他的心情,我不难理解。毕竟他的青春是献给了这片土地,这里见证着他几十年的快乐和苦恼甚至抱怨。尽管地里的瓜果蔬菜粮食一茬一茬的换,身边的人也在一个个的离开,但那些与这些土地粘连在一起的记忆,却犹如昨日般清晰,不能不让人留恋。
况且,他本身就是一个没太多的爱好的人,也没什么技术文化,岁月的沧桑,病的侵染,身体的孱弱,只剩下一把老骨头和佝偻的脊梁及不甘心的精神。
他,似乎离开了这仅有三亩多地,就找不到未来的路,看不到活下去的意义,从而让他对三亩多地的四季安排更加念念不忘。
我,为了满足他这点念想,也为了他手术后的身体考虑,让他只简单种点懒庄稼,权当活动身体,给他的生活一点盼头。
其实,农活哪里有什么真正的懒庄稼,都需要人去捯饬,都有一定的劳动强度。
考虑再三,他放弃了种了几十年的西瓜番茄一类经济作物,在仅有的三亩多地里种了花生,小麦,红薯,白菜,试图换点经济收入。
前不久,故乡的红薯正好到了上市的时候,父亲打来电话告诉我。他挖红薯去乡镇赶集卖,感觉今年行情不好,一亩多红薯也卖不了多少钱,比去年还便宜一毛钱,整体收的话也是便宜了几分钱。
“管它便宜贵贱的,你现在身体不比从前了,不要指望红薯能卖多少钱,能顾住自己就行!身体主要,实在不行,找几个人开点工钱一起帮忙挖完,便宜点卖给粉条厂算了!别自己一个人为了省那点工钱,死命地出力!到头来,万一手术后又出问题,那就麻烦了!!”我在电话里跟他讲着。
尽管电话那头,是他“知道了”的这一句轻描淡写的回话,但我还是很揪心。毕竟,我也是参与过收获红薯的这种农活,自然对其辛苦心知肚明。
那是去年,父亲做了手术出院后,回到故乡,面对两亩多的红薯,因为身体原因有些无可奈何。不少乡亲建议父亲让我来挖红薯,毕竟我都二三十岁的小伙子了,到了出力的时候了。
我也不便推辞,试试看的态度走进红薯地。挖红薯前需要先把红薯秧割掉,才比较好挖红薯。
在父亲的指导下,我蹲在红薯的垄沟里,右手握着锋利的镰刀,左手把浓密的红薯秧翻开,找到它的根系,开始一棵一棵地往前割去。
这样的体力劳动,是我离开中学后,多年没有再做过的,体力难以为继。一个上午就把我累的一句话都不想说,大脑一片空白,几个手指陆续磨出了几个水泡,干一会歇一会,勉勉强强地才割了一垄红薯秧。
“妈天呀,照你这割法,来个指望种地吃饭,八成都要饿死了!这两亩地的红薯秧,看你能割几天?!”父亲在一旁苦笑地说。
我一边数着两亩地红薯的垄数,一边笑着说。
“这有十垄红薯吧,照一天两垄的速度算,至少五天才能割完,这五天下来,不把人累死也要掉层皮,太不划算了,不如花60块请其他乡亲来帮忙割,一天都割的差不多了!”
不等他回答,我继续说道。“我在南方打工,一天一百一二十块的工资,轻轻松松,哪里用出这个力!累的人身疲力乏!为这个红薯,多耽误一天,少挣一百多块,太不划算!我是做不来这个,真的不如你找人来割,掏俩钱算了,免得受这洋罪,还耽误工时!”
路过我家红薯地头的乡亲听到我的话,不无感慨地笑着说。
“哎,现在的年轻人,真是的,吃不了苦!想想咱们二三十岁那会,割红薯秧这种轻活,真的不在话下!他们这一代,这点轻活都做不来,等咱们这些一二十年后都不在了,估计这地都要撂荒了!”
父亲和我站在红薯地里,对那乡亲笑了笑。她不等我们回话,继续说。
“不过,种地确实不比打工,两头不见日头,到头来说不准还赔钱!你种的红薯,估计比种粮食要划算一些!应该能卖俩钱!”
父亲这才乐呵地说。“啥划算不划算,咱是懒人,就喜欢捯饬这些懒庄稼,地占住不荒都行,省的让乡亲们骂!红薯正好省事!要不是刚做了手术,这点活不够我一个人收拾的,哪里用得上他来插手!”
随后,我们一起收工了,回去做晌午饭了。剩下的那几垄红薯秧,在父亲的要求下,带着极大的不情愿,勉强又割了两三垄,在家休息了一天,才告别了故乡,再次匆匆南下打工。
由于这一次深刻的印象,眼下对于他这样一个做了手术才一年的病人,一个人去收获这一亩多的红薯,我怎么能不揪心?!
红薯,完成割秧只是第一步,挖红薯才是第二步,需要人一镢头一镢头地挖的,最后才能装车拿去卖了换钱。仔细想想,这哪一步又不需要出力?
父亲的品性,我还能不了解么?尽管电话里他口头答应,但还是会对于每一块钱很吝啬,自己能尽力做的,从来舍不得花钱请人来帮忙,对于他身体里的手术支架,几乎抱着不大关心的态度,依然在那三亩多地的春夏秋冬里忘我的忙碌,给他朴实的生活一点仅有的快乐盼头。
他这是用生命的一腔余热,来尽力照亮我未来的可能的黑暗,不仅无怨无悔,更是对于丰收永远那么快乐,忘记了病痛和劳累。我,不能不有所动情。
最近,常常在想一个问题,如何才能让他心甘情愿地丢下这仅有三亩多地,或者说如何才能让他不用再这样辛苦?答案很简单,三个字‘安全感’。
我们谈及安全感往往与钱挂钩,作为一辈子务农为生的父亲,他的安全感也是大多数故乡父母的安全感,其实也离不开钱的直接支撑。
钱,哪里有那么容易得到?!人人都想发财致富,可真正成了富人的有多少?大多不都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徘徊在温饱线与中产阶级之间的一个大区间里么?成为普普通通的一个人。
那么,一边是抱病的父亲或者双亲及家人,一边是徘徊温饱线的年轻的我们,彼此间的矛盾就没法解决?或者说具体需要多少钱才能解决他们的安全感?
我觉得,这才是值得考虑的问题,也许这才是一个打破矛盾的突破口。
只要矛盾能够解决或者说一定程度的缓和,无疑故乡的他们能够活的幸福快乐,我们也能在异乡少一点揪心,多一点快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