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执《仙症》

《仙症》

倒数第二次见王战团,他正在指挥一只刺猬过马路。时间应该是2000年的夏天,也可能是2001年。地点我敢咬定,就在...

王战团居高临下站在它面前,不踢也不赶

老家的一切对你都是陌生跟滑稽的

我急了,不光是有,我还吃过一只。Jade似要发疯,你说什么?你吃过刺猬?刺猬的肉像鸡肉

我降生在一个阴盛阳衰的家族里,我爸是老儿子

我比王战团小了整整40岁

我迎面叫了一声大姑父,他点点头。王战团高的吓人,牵我手时猫下半截腰,嗓音极浑厚地说,别叫大姑父,叫大名,或者战团。我说直呼长辈姓名不礼物,我妈说的。王战团说,礼貌是给俗人讲的,跟我免了。我娶了你大姑,我还是我,我不是谁的大姑父。

妈,你派一个疯子接我儿子,想要我命?

他写的诗我看不懂,每首都有海。

因为王战团爱唱歌,攒着麦克风不放,出去上厕所也揣兜里,生怕被人抢

我看明白了,你不是坏人

死子勿急吃。有的子虽然还没死,但已经死了,不,是早晚会死,只要搁那不管就好了,不影响大局。

顺杆爬,一直爬到顶,就是人尖儿了。我说别卡住了。

你的中文进步神速,吓到我了。

我泪如雨下

我整个人都被笼罩在晨雾中,如释重负。

许多年后,当我置身凡尔赛皇宫中,和斯里兰卡的一片无名海滩上,两阵相似的风吹过,我清楚,从此,我不再不会被万事万物卡住。

《蒙地卡罗食人记》

星期四早晨,我为一场临时起意的私奔做好了一切准备,只待我爸出门后便启程。

雪是从后半夜开始转大的

想引诱他盘问,我便可谎称感冒,再托他给毕老师打个电话请假,做到万无一失。料不到他做完了饭,竟直接走出家门,一字没问过。虽然父子矛盾已久,但还不至于到视而不见的程度。我虚构着其他可能,比如自从下岗,他便失去了对时间的概念,如同一块骤停的机械表,没人再给上弦。总之并非真的不关心我,我这么安慰着自己,终于翻身下床,左腿压太久有点麻。

又过半年,我妈突然在立秋当天消失,除了存折别的一样没带走。家中人口骤减一半,小房转眼又敞亮起来,我跟我爸各守一间屋

无论她来不来,这都不会是我人生中最后一场大雪。


《他》

父亲陷入肝昏迷,是大年初二的晚上,昏迷前还教会我最后一样本领:如何正确给人搓背。

他似哼笑着,又说,累了,想躺。

我妈在看春晚,乐了两声,电视动静开得小,也不知道是乐谁的小品。

我爸竟难得睡熟了,放炮都崩不醒,掐点出锅的饺子也没吃一个。

夜夜干瞪眼,疼的直哼哼,我陪床,半夜起来给他倒尿袋。那时候他就吵吵要回家。

阿姨信佛小十年了,生活中所有的困苦都被解决,起码心里解决了,不再抱怨任何事,感恩一切有缘人,她自己这么说。

听见人家讲经当场晕过去

这嗑唠得高级了

心里得劲儿了,哪哪都得劲儿了。

简单说吧,就是帮你解决困惑的,高人

一眼就能看穿人的心,不用讲话

父亲终于不哭了,眼神发虚地望着窗外,正直日落,远处的云很高,层层叠叠,唯有几道霞光刺穿一切,斜射向我跟父亲,光映在父亲的眼中,燃烧着某种混浊。

该面对的必须面对,你长大了,以后全靠你自己了,家里的事也要你做主。

他的呼吸越来越弱,双唇微弱地颤动,气若游丝。


《凯旋门》

从腊月二十八往后,时建龙只担心两件事,千年虫和肱二头肌。两个件事都是无中生有的。

话聊僵了

冲破一切阻挡

《霹雳》

新家搬进来已经三天了,跟旧家一样是租的,租金贵了一倍,但面积也实现了飞跃,一百四十二平,二室一厅,正南北向。

青春期那几年每天看小说,闲来写过几篇小文投杂志中了稿,便猖狂到认定今生抓笔吃饭,自坑自埋,赖不着谁。

在这片方圆两里的万家灯火间,幸福必须仰仗这声令人不寒而栗的号哭,方能维系它的名誉。幸福它配不上我。


《森中有林》

八哥(鹦鹉)咋死的?老板说,话太多累死的,逮个人进门都得显摆两句,伤元气了

他加项过好几种画面:家属讹他一笔,揍他一顿,这都能接受,最怕还是丢工作,万一赶上子女不是善茬儿,再叫个记者来曝光,上个早间新闻,人也一起丢了

爹妈都没了

这些年没少受委屈吧,孩子

突然又开始哭,一直哭,没完没了

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

右眼血刺呼啦,他扭头没敢看

眼睛能保住不?他说,刚进来能保住,现在又说够呛了,做最坏打算呗。最坏打算是啥?摘掉,装个狗眼睛。吕感觉喉咙被一大口口水给卡住,连吞了两下,才说出话来,大爷,手术费得多少钱?砸锅卖铁我出。

得亏长相没随我,随她妈了,她妈白。吕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没坑声,坐上空床,屁股地下还有女孩的体温。

你两合适,真的。

都是平头百姓,没有人是完美无缺的,多少都有自己的小缺陷。你这孩子,性子挺急,还有点鲁莽,但你敢作敢当,说话算话,心思也细,一个人优点只要盖过缺陷,那总体就是一个好人,对不对。

有个河南哥们儿,下班就趴床上看直播,工资都给女主播打赏了。

但我的玩儿跟他的玩儿不一样

我姥爷是个好人,也是个怂人,谁逮谁敢欺负两下

我的初恋曾经问过我一个问题,她问我对童年最美好的回忆是什么,当时我答不上来。分手以后的某天,我突然给她发了一条微信,回复我的答案,是猪爪和螃蟹。点击发送我才发现,她把我删了。

弹的哪首曲子我不记得了,总之是《小星星》一类最简单的调儿

平时我吃饭急,那天却吃了一整个中午,我妈倒什么也没说,就一直陪我坐着,肯德基的塑料袋在她手中叠的方方正正。

我妈没了以后,我好像变成了透明,他无论干什么都不会考虑到我。我跟他就像陌生人一样。

只要认清自己这辈子不可能再指望家里,那就把亲人当同事处,谁也不该谁的,少来往就少计较,反倒豁然开朗。自己女儿自己养,他女儿比这个世上任何一家的孩子都懂事儿,这是福分,他得惜福。

脚打后脑勺过日子的人,没闲工夫思考这么深刻的问题

一年年的比总理都忙,晃个神儿就老了

就感觉想要跟这个人过日子,不是处对象,是想要过一辈子

那就算一见钟情呗?他说,算呗,其实是二见

不然这大冬天得多冻脚啊

这女人长得可真好看

处的还行,能聊几句

平时不惹事,但也绝不认亏吃,死刑犯照样不怵

谁跟谁一家是天注定的,好赖最后还得看他自己。

终于回了一下头,没说话,又把头转过去,继续迎着风。

没错没错

放眼四周无他物

我也得替孩子想,我确实给他丢人了

我刚参加工作那年就跟过一个案子,男的把老婆砍死了,血渗进地板缝里洗不干净,男的就把地板整个撬了,不过那家是一楼,当初为了防潮,地板地下还铺了一层毡子,得亏我们再回去的时候,毡子还没来得及揭,在那上面才找到血迹。

胜利的社会关系本就复杂

四个人有五只好眼睛,平均每人一又四分之一只好眼睛,如今只剩下我们爷儿三,还是五只好眼睛,我不会除了,但平均数肯定是更大了——原来咱们家的好眼睛一直在变多,按理说来,生活应该是越过越好,这个章没算错吧?他每次算完一通,自己还会再补上一句,肯定没醋。

早知有今天,我一句都不带问。

生人甚至会当成亲父子

对方当自己目标,无非因为她们自己也都是平平无奇的存在,先价值比对,再资源匹配,那不叫恋爱,那叫配对儿。

游龙当海归。海不迎我,自来也。

他淡定一下,才说,哥,像你这种人,怎么会看我直播呢?王放问,我这种人,是哪种人?

王放有一双大而亮的眼睛,睫毛很长,衬在一张本就清秀的脸上,更显明净。

还当真了,他警告自己千万别中了樱花的计,再美的景色也掩盖不了欧阳阳是俗人的事实——如果不是他在网上有了点小名气,欧阳阳怎么会在高中的微信群里主动加自己?没劲,都挺没劲。

飞机升空时,吕旷才觉出有点醉,闭上眼,努力想要睡一会儿,却怎么都睡不着,他总觉得王放有话还没说完,嘴跟心都痒痒。

大哥不太乐意,还是换了

人经历的痛苦多了,自然会对痛苦免疫,鸟也一样吧

哥,你说所有的女人都爱慕虚荣吗?王放终于侧脸看了他一眼,说,小吕,你还年轻,看待生活有些偏颇,等你到我这个年纪,自然就会公正一些。吕旷一是无语。王放又说,我困了,想睡一会儿。

挣钱不着急,目光要放长远。

实话,有点飘。我从小到大都是班里最差的那个,二十岁,突然变成了富二代,哈哈。

你会跟你父亲,还有你姥爷,一起去海南吗?

我姥爷都快70了,吃了一辈子苦,该享两天福了。

我想你也走不了了,年轻人。有人把你种在这片土地上了。


《后记》

2018年,匿名作家计划比赛获了首奖,一个作家能收获更多读者永远是好事,但同时也陡增惶恐

幸好这两年学着脸皮厚了不少,搁前几年得找堵墙撞半死

那时候的确嫩的很,本也没有天纵之才,加之当年对文学所有的认知仅建立于自己有限的阅读与无限的遐想之上,狂到没边儿,站不稳脚理所应当。

不过赚点零花钱,却整天抱怨自己被大材小用,又在粤语听说无能的环境中,表达受缚,自我挣扎。后来因与节目制片人爆发矛盾,一气之下辞了职。

一年半后,经历了父亲离世,家境骤落,我休学一年回沈阳,每天除了读书、练字、跑步、买菜、做饭,陪母亲看电视剧,其余时间都用来写作。此后两年,卯足劲又写出两本长篇,都成滞销书,深受打击,才幡然醒悟,原来作家作为一种职业,也是要谋生的。

我写过很多“那种东西”,都是短的轻浮的、谄媚的,懒动脑也不走心的,被我丢在自己一度鄙夷的网络上,手机App里,说穿了还是谋生。

今再忆七,那种心态就跟一个苦情少女在初恋惨败以后,放话“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差不多逻辑,天真又可笑。

闲叙此多,今都当了笑话,非故作洒脱,更像是跟曾经那数年里的惶恐做了断。原来惶恐根源所在,是曾那般自我作践,兜兜转转今天还能回得来,多有侥幸,可怕,可那也确是我一路走来的踪迹,不掩盖踪迹是我对自己最大的诚意。若有人非说多纯粹,我不会反对,但我坚信并没比谋生纯粹到哪里去,否则所有作家都该写日记,或干脆把笔撅了。

毕竟人生已经严肃到令大部分欢愉都显得太过短暂。

会被人怎样看待和评判,已不再置于心上。

文学严肃与否,论心不论技,作品是好是坏,论技不论心。

我自恃有自知之明,懂得到任何时候都不该得便宜卖乖,腆脸说“《仙症》才是我真实水平”这种话,不能够,也不可以——曾经写下的每个字都是我,稚嫩不堪的处女作,装老成而不失童趣的滞销书,闭眼捏鼻子写下的千字万字,通通是我。“不再愧对文学”这种话,更不好意思说出口,但我确定不想再愧对自己,跟自己越来越看重的读者。

每天起床先照把镜子,跟自己说这次就一个要求,要脸。

借别人身体还魂

还魂归还魂,我还是回到自己身体为妙。

不管怎么说,两个我都当褒义收下,毕竟脸皮又厚了。在此,只想特别感谢一下这两位朋友,不论你们离我有多远,但我猜我们很近。

我不算特别迷信的人,但我相信凡此事件的每一个人,总要被一股力量所指引,无论这股力量来自内还是外。人渺小由无谓的一生中,神不可能时刻都在场,选择用写作弥补它的缺席。拿起笔,我是自己的神,我给自己指一条生路,放下笔,我仍是尘埃,是野草,是炮灰,是所有微不足道的子集,于现实这坦然地随波逐流,从不迟疑。从今往后,我只想努力不再被万事万物卡住——除了那些个值得推敲再推敲的用词和标点,它们一定存在完美答案,相对人的命运,永远精准而清晰,只要它们各安其所,我便不再会那般惊慌。我必须写下去,也只能写下去,不存在别的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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