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与一帮朋友聚会,偶聊到一位男性朋友家里正在进行“改朝换代”。
在座的每个人的口吻都有着对朋友妻子的怜惜,认为让这样一个温良和婉的女性经历如此变故,真是太让人难过了。
可是朋友们的话锋一转,语气陡变:“诶,他的妻子长相实在太平常,与他现在的成就和地位相比,实在有些不相称!”
这话透出现实的残忍。
女人不美,就像是上帝加诸于女性身上的“原罪”,仿佛成为了一个女人一生都难以摆脱的“污点”。
在生命的每一个转折的关口,在择业、择偶中,与千娇百媚的美女们一比,不美的女人受到慢怠被视为理所当然。即使被抛弃,不美也成为了“罪证”之一。
张幼仪,就是这样命运的女人吧,可恰恰是这个不够美的女人,却活出了足够美的一生!
如果在别人的世界微不足道,那就在自己的世界熠熠生辉
大半个世纪过去了,谈起这个自喻为是被徐志摩当成“秋天的扇子”般抛弃的女人,后人总是将原因归结为她长相平常。
如此去评价她的人,多没有见过她的相片,可推论却那么顺理成章。
据说张幼仪一生很少照相,她留给后世的相片与林徽因、陆小曼相比少得可怜。网上看到最多的就是那张多少有点让她心碎的与徐志摩的结婚照。
令人深思的两幕人生戏剧镜头拉开。镜头一,张幼仪婚前第一次到徐志摩的家乡,与堂姐躲在二楼的楼梯扶杆后,偷望楼下的徐志摩。堂姐看到瘦瘦小小、有点弱不禁风的徐志摩,替张幼仪失落,可张幼仪却不太在意地回答:“他有两只眼睛两条腿,所以不算太丑。”
镜头二,张幼仪嫁到徐家后方才得知,徐志摩第一次见到张幼仪的照片,把嘴角往下一撇,用充满鄙夷的口气说道:“乡下土包子。”
张幼仪真的是“乡下土包子”吗?张幼仪出生于上海宝山县一个官宦之家,父亲是悬壶济世的名医,8个兄弟几乎都曾海外留学,并成就一番事业,其中二哥张君劢和四哥张公权在中国现代历史上都是留下记载的风云人物。
与出生在浙江海宁县的商贾之家的徐志摩相比,绝对没有“乡下”和“城市”的天渊之别。张幼仪也并非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小脚女人朱安,在那个女人没有知识就是美德的时代,她也是走在时代前列的女性,如果不是16岁嫁人,她应该可以顺利地从苏州女子师范学院毕业了。
可是,被说成“土包子”的张幼仪,从那一刻就注定了被丈夫轻视的命运。
“除了履行最基本的婚姻义务之外,徐志摩对她不理不睬,就连履行婚姻义务这种事,他也只是遵从父母抱孙子的愿望而已。”这是后人对这段婚姻的一段评价。
我不明白,1920年张幼仪远赴伦敦伴读时,她与徐志摩第一个儿子已经两岁,徐志摩应该不再肩负着那么“沉重”的传宗接代的家族任务了吧。
那年,他遇见林徽音,疯狂地追求着这位天人。抛弃张幼仪时,张幼仪得知自己怀上第二胎不久,这个一直自诩追求“神圣而纯洁爱情”的诗人,这个被世人认为勇敢无畏奔向爱情的典范人物,一面追求林徽因热火朝天,一面与张幼仪同床共枕,真不知他所谓的“真爱”的意义何在?
虽然能写出那么情深意真的情诗,可是他对待自己的妻子确实够残忍。
听到张幼仪有了身孕,正与林徽因一日一封信笺的他,第一反应就是:“把孩子打掉。”那个年月,打胎无疑是危险的。张幼仪说:“我听说有人因为打胎死掉。”徐志摩冷冰冰地回答:“还有人因为坐火车死掉的呢,难道你看到人家不坐火车了吗?”
徐志摩逼迫张幼仪离婚,见妻子不答应,便一走了之,将怀有身孕的张幼仪一人撇在沙士顿。产期临近,无奈之下的张幼仪给二哥张君劢写信求救,才辗转来到柏林生下孩子。在医院里,周围没有一个亲人,张幼仪产下了体弱多病的次子。
孩子刚满月,徐志摩就带着两个朋友赶到柏林。并非来看这一对孱弱的母子,而是让张幼仪在已经写好的离婚协议书上签字。
“我们相信道德的勇敢是这新时期的精神,人道是革新的标准。”这是徐志摩亲笔写下并刊登在报纸上的离婚通告中的一段话。
即使在我们今天也会对生育不久的女人有着法律上的保护,这被视为是人道,真不知徐志摩这个大诗人所说的“人道”在哪?只是为了自己一己的“人道”,才算是人道吗?
梁启超在得知他们的离婚消息后,曾给徐志摩写有一封长信。信中说到:“万不容以他人之痛苦,易自己之快乐。弟之此举,其于弟将来之快乐能得与否,殆茫如捕风,然先已予多数人以无量之苦痛。”
一代巨儒梁启超果然了不起,未来的发展真是如此,徐志摩并未走向自己的幸福。
理智的林徽因很轻易就做出了“明智”的选择,与梁思成相伴游学海外,而接替林徽因被徐志摩视为“灵魂之伴侣”的陆小曼,最终把他当成了“取款机”。这两位美丽绝伦的女人将徐志摩“推”向了死亡的结局。
徐志摩离婚时,一直以为张幼仪会寻短见,可是这个女人并没有沉沦自杀,没有冤冤相报,没有怨天尤人,而是自强、自尊地活了下来,化蛹为蝶。
她完成了在德国的学业,回国后在东吴大学任德语老师,办了一家专做高档旗袍的公司,取名“云裳”,这公司当时在十里洋场的上海颇有名气。又在她四哥的支持下,担任上海商业银行总裁,成为中国女性主持银行的第一人。
张幼仪将自己的一生分为“去德国前”和“去德国后”。去德国以前,她凡事都怕;到德国后,她一无所惧。
你终会原谅伤害过你的人,等你活得更好时,因为是他们让你的幸福更厚重
徐志摩曾说过:“我将于茫茫人海中访我惟一灵魂之伴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出现在他生命中的这三个女人,唯独被他残忍对待的张幼仪,被他视为眼中沙子的张幼仪,结结实实地馈赠了他一辈子。
徐志摩要求离婚,他把爱情出示给世人,认为这是他可以逃避责任的“通行证”。张幼仪没有求助疼爱她的徐家二老去阻止,而是缓缓地拿起笔签上自己的名字。
在德国,她独自一人照顾幼小的次子,并在异乡发奋学习。独自忍受次子夭亡的悲痛,精心教养长子,直至徐志摩唯一的骨血长大成人。
徐家二老与陆小曼过不到一块,他俩一直依恋着张幼仪,在他们的心目中张幼仪永远都是他们的儿媳妇。他俩追随张幼仪居住,而张幼仪一直悉心照料他俩,并替已经逝去的徐志摩为父母送终。
对于徐志摩的遗孀陆小曼,她也尽力照顾,背着徐父每月寄钱资助陆小曼。
台湾版的《徐志摩全集》是在她的策划、收集和资助下出版发行的,目的是为了让后人知道徐志摩的著作。
当年,徐志摩让朋友带信,要求她“做徐家的媳妇,不做徐志摩的太太”,自尊的她断然拒绝了,宁愿选择离婚。可是她并没有因此逃避自己生命中的任何一项责任,为身边的人做了所有能做的事,包括为她的前夫徐志摩。
1996年,张幼仪侄孙女张邦梅小姐在美国出版了英文著作《小脚与西服——张幼仪与徐志摩的家变》。张邦梅问晚年的张幼仪:“你总是问我,爱不爱徐志摩。你晓得,我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我对这问题很迷惑,因为每个人总是告诉我,我为徐志摩做了这么多事,我一定是爱他的。可是,我没办法说什么叫爱,我这辈子从没跟什么人说过‘我爱你’。如果照顾徐志摩和他的家人就是爱的话,那我大概爱他吧。在他一生当中遇到的几个女人里面,说不定我最爱他。”
离婚,常常被视为是一个女人的“死局”,会与不完满的人生结局划上等号。这除了世道对离婚女性的歧视外,也有一定原因是女性往往会走不出失败的过往带给她们的心结和阴影。
张幼仪却能将痛苦的经历视为是人生的养分。她对自己的侄女张邦梅说:“我要为离婚感谢徐志摩。若不是离婚,我可能永远都没有办法找到我自己,也没有办法成长。他使我解脱,变成另一个人。”
经历过背叛的她,没有像很多离婚女性一样,至此将自己裹进“茧”里。在面对诚挚的感情,她依旧有勇气选择相信和尝试。
53岁那年,她遇上爱上她的邻居,一位名叫苏纪之的医生。她给在美国的儿子徐积锴写信问取意见,儿子情真意切地给她回信:“母孀居守节,逾三十年,生我抚我,鞠我育我……综母生平,殊少欢愉,母职已尽,母心宜慰,谁慰母氏?谁伴母氏?母如得人,儿请父事。”
结婚后,丈夫很疼爱她。晚年丈夫陪伴张幼仪再游故地英国和德国,在康桥边张幼仪突然觉得自己有责任为子孙去整理徐志摩的作品。她有些迟疑地问丈夫苏纪之,“你不会误会吧!”可丈夫毫不迟疑地回答:“我们应该去做!”
《徐志摩全集》如此横空出世!
英国、德国曾是张幼仪的伤心之地,可她挥别了过往。在她自己的努力下,这两个地方已不再仅仅是记录着眼泪和伤痛的地方。
世上所有的好运,来自于你的善良
张幼仪的晚年,是被子孙簇拥着度过的。那些被她亲手带大的孙儿们,一个比一个心疼她。每每提及儿孙,张幼仪的嘴角会不自觉往上扬。
她没有经历过婆婆与儿媳是“猫和老鼠”的痛苦,因为她这辈子从来都懂得:爱不是掠夺,而是一种换位思考的能力。
1947年,长子徐积锴获得前往美国留学机会。张幼仪的第一反应是这样一来,儿媳和儿子的差距会越来越大。
思考再三,她决定让儿媳跟着儿子一同出国留学,而她自己接下抚养四个孙儿的重担,因为她不希望她的儿媳重蹈她的覆辙。她感慨:“我当年就是因为知识文化跟不上他,才会被抛弃。”
临行前,她叮嘱儿媳:“你不仅要在审美上符合他,还必须在知识修养上也符合他,所以孩子交给我,你只管学,其他的,有妈在!”
儿媳张粹文很努力,她学的是设计,因为对服装美学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与创意,她的设计作品还曾在纽约第五大道著名的Saks服装店展示。
张幼仪的丈夫苏纪之去世后,儿子儿媳和孙儿们坚定地要求她搬去美国同住,便于照顾她。她人未到美国,房间就已被布置好。可她为子女考虑坚持要分开住,让儿孙在附近给她找个房子。劳苦功高的她只肯享受“一碗汤”距离的天伦之乐。
侄女张邦梅曾追问张幼仪爱不爱苏纪之,张幼仪笑了笑说:“我爱不爱他呢?这我没办法讲。我嫁给他的时候,心里这么想‘我能不能为这个人做什么?’”
这句话似乎诠释了张幼仪一生的为人准则:为别人着想。
她为徐志摩着想,为公婆着想,为儿孙着想……,她的爱从不是自私的,不是掠夺性的,不是狂风骤雨般的,而是“春风化雨润物无声”。
张幼仪88岁那年,在睡梦中走完她的一生,没有太多的痛苦。从中国传统来说,这是一个老人最有福气的离世。
葬礼在红砖教堂举行。那天,来参加葬礼的人数之多让人吃惊。侄女张邦梅在书中说:“每位出席者好像都知道幼仪走过的是长寿又成功的一生。”
张幼仪可能不如与她一生裹挟在一起的林徽因、陆小曼风华绝代,可这“平凡不美”的女子却有着人间最完美而幸福的收场。
世人往往只爱慕容颜的美丽,却忽略一个女人的内心之美。纯然,美丽的女人可以演绎美丽的故事,可是张幼仪这个不够美的女人演绎出的却是最打动人心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