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当年读研时,有什么第一次做的事情,令你印象最深刻?”
午饭时间,大家在餐桌上突然想起来这么一个话题,于是,众人纷纷讲述自己的经历。
有人说:“第一次参加实验室组会时,导师让我对师兄师姐们的汇报内容提一些看法,自己由于想急于表现,非要不懂装懂,最后被导师骂得狗血淋头。”
有人说:“第一次独立做实验时,我把样品结果放在冰箱里,居然不翼而飞了!在实验室大群里问了所有人,都说没看到。自己纠结了好久,到底要不要告诉导师,最后才发现,原来是导师检查时,发现样品质量太差,直接倒下水道里了!”
还有说:“我第一次独立撰写学术论文时,撰写了足足两个月时间,然后信心满满地投给一位期刊编辑。谁知,那个编辑是相当负责,修改意见足足写了3页A4纸,整得我连改的心情都没有了!”
而我印象最深刻,还是第一次独自乘卧铺火车,从北京去湖南怀化参加学术会议。但是,值得回忆的,并不是关于学术会议本身,而是在火车上的那段经历与思考。
01
那是研二时的暑假,23岁的我第一次履行出差的任务。
当时还没有高铁,无法几个小时就能到达目的地,对于一个研究生来说,乘坐飞机是实验室无法承受的一笔支出。于是,我只能选择从北京西站去湖南怀化的绿皮火车,全程长达27个小时,不过好在是卧铺而不是硬坐。
由于是第一次出差,加之没有这样长旅程的经验,于是,向实验室的一众师兄请教注意事项,真的学到了不少实用技巧。
比如,古人有云:“逢人且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记住,千万不能把自己的底细随便交代给人,就像你是个研究生,在哪所大学读研,坐火车去哪里,去干什么,这些信息都要保密。
如果有人穷追不舍地问,你要么岔开话题,要么编个瞎话,干脆就别搭理他也行。
又比如,当你离开座位上厕所的时候,要么你直接把自己的水杯随身带走,要么等你回来后,一定要将杯里的水全部倒掉,重新把杯子清洗干净,再重新续上开水。这就如同在在做有机化学实验时,教授嘱咐过的那样。
还比如,睡觉的时候,把手机、重要文件放在背包里,背包带最好缠在腿上。
对了,还有……
不请教还好,听完师兄们传授的出差经验,顿时让我紧张起来,感觉如同去西天取经一样,要历经九九八十一难,一不小心就会小命不保。更要命的是,原本去怀化凤凰古城轻松游玩的心态,也被一扫而空。
出行前,我小心谨慎地把随身所带的钱、手机和文件,分装在三个包里。为了安全起见,我到北京西站购票时,特意买了上铺的票。
火车站的售票员感到特别奇怪:“你坐的这趟车还有好多中铺和下铺票,比上铺贵不了多少钱。你要知道,睡上铺真的很累人,坐也坐不直,抬手就能摸到车顶,就好像睡在水泥管道里一样。”
但我依旧谢绝了售票员的好意提醒,还是坚持要睡在上铺。因为在上铺,我就能俯看所在的整个卧铺车厢,并能及时发现危险,从而给我一种莫名的安全感。
02
火车在慢慢开动之前,我的下铺来了一位操有浓厚东北的口音的男子。由于以前同学里鲜有东北人,但东北人那种的率直的性格却早有耳闻,这位也是一位自来熟。
火车开出北京西站还没有十几分钟,他已经把姓刘,是北京某公司采购部门的职员,与对座的上铺是同事,他们一起去湖南张家界采购物资之类的信息,一五一十地全盘托出。
我当时就想:我的天,这位东北的老哥可真厉害,不等别人问,就把自己的老底全都抖落出来了,这保密意识也太差了吧!
不仅如此,这位老哥也是一位热心人,因为他看到中铺的老大爷腿脚不便,就主动与他调换了铺位,那位大爷止不住地连声感谢,最后还不忘一句“东北人都是活雷锋”。
就这样,我们一个隔间4个人,除了我一人只是象征性地和他们打个招呼、不愿多说几句外,他们三个聊得十分投机。
火车出发半个小时后,这个姓刘的东北老哥,把将一只烧鸡和几瓶青岛啤酒放在了小茶几上。
虽然我也被烧鸡的香味所吸引,但依旧提高警惕、冷眼旁观。这位东北老哥麻利地撕下了一块鸡肉,用嘴接着欢快喷涌而出的啤酒泡沫,就像电影里的江湖大佬。
除我之外的旅客,人人接过了他热情递上的鸡肉或鸡翅膀,最后,他用手腕敲了敲我的床板,说要递给我一只鸡腿尝尝。
我却显得十分尴尬,咽着口水却又礼貌性地摇了摇头,只是谢绝了。可他还是不死心,说道:“别担心,都是干净的肉,你看,我一直戴着一次性手套哪!”
“不不不,谢谢,真不用了,我不饿!”
见我不领情,他也没有特别在意,和其他两人一起,先是喝酒、吃烧鸡,后来又去列车员那里,租了车载DVD。
在那个没有智能手机的时代,火车上的时间显得格外地漫长,我也时不时地瞄几眼他们看的两部电影,火车轮碰击着铁轨的声音不绝于耳,窗外的夕阳渐渐落下。
距离睡前还有好几个小时,为了打发这无聊的旅程,这个刘老哥建议大家一起来打牌,并约定每一局,输牌的人要讲一个笑话,如果真的把大家都逗笑了,他请大家吃橘子或香蕉。
这个建议,立即让我们几个疲倦面孔都兴奋起来。但是,心底里又有一声音在提醒自己:一定要小心!
所以,当刘老哥再一次敲了敲我的床板,邀请我下去和他们一同打牌时,我又一次谢绝了,说自己不会打牌。他仍然不依不饶,说不会打可以学啊!但我再三推辞,说自己喜欢安静一些。
他们三个只好打斗地主了,每次输牌人讲的笑话,逗得我也有几次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03
说实话,从火车开动,我已经在空间狭小的上铺躺了好几个小时,早就累得腰酸背痛,真想起来活动一下筋骨。
但是,为了提防有人来问我详尽的行程,我依然还是选躺着。只是利用上厕所的机会,在远离自己卧铺的靠窗活动座椅上,独自坐一会儿。
当时的想法十分简单,与其将自己的笑话和个人情况说给素不相识的人听,倒不如我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待着。这样当然会很无趣,然而不交出底牌,就永远不会被骗。
打牌中间,他们有人要上厕所,或者出去抽支烟,请我代着玩两把,我都装作看书,躲开了他们的邀请。
他们围绕小茶几慢悠悠打起了牌,笑话说完之后,他们又各自聊起工作、家人和遇到的事情。发生在他们身上各种各样的故事,像一颗颗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水面,泛起了阵阵涟漪,连我都不禁惊叹。
“你不说,谁都猜不到,你不到20岁就来北京打拼了啊!”
“你被公司办公室人诬陷,又被老板炒了鱿鱼,心里充满了委屈和愤怒吧!”
“藏在心里的话,今天说出来轻松多了,要不是碰上你们,我这心里话也不知找谁去说。”
我躺在高高的上铺,竖起耳朵听他们洗牌时刷啦啦的轻响,听他们讲述自己的事故,听他们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憧憬,听他们对于伤心事的彼此安慰……
忽然间,我觉得十分地懊悔——我其实应该可以加入他们的。
当年报考的大学和专业,并非自己的意愿。
当年主动放弃了保研名额,选择了喜欢的专业,引起家人和同学的一致反对,但自己依旧坚持,后来终于如愿。
读研之后,由于专业基础相对较差,好胜心强的自己每天泡在图书馆里恶补。
研究生,大概只有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才是最快乐的时候,随后都是无尽的叹息。
这些事全都淤积在我心里,好像一缸发酵坏了的酒酿,在汩汩冒泡。
后来想想,把这些事情讲给旅途上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听,其实是无伤大雅的,因为:
所有人都有无助、卑微、愤慨、不安的时候;
所有人都有被人误解又百口莫辩的时候;
所有人都有不被理解而忧郁的时候;
所有人都有付出努力却又得不到回报的时候。
我打量着旅伴,30岁、40岁、60岁的都有,他们可以把自己的喜怒哀乐分享与别人,将自己的疤痕展露给他人,我为什么不可以?
但是,已经晚了,我已经失去这种机会了,我没有和他们一起喝酒、吃烧鸡,没有和他们一起看电影,没有和他们一起打牌、讲笑话、谈人生。
我真的就像初次出门的唐僧,生怕被路上的哪个妖怪伤害,永远带着一个“生人勿近”的保命圈出行,这个保命圈可不是孙悟空画出来的,而是我自己用高度的“戒备心”画的。
面对他人真诚地邀请,我三番两次谢绝跨出这个圈,后来才突然发现,至少在那趟去怀化的火车上,我是暂时出不去了。
第二天中午时候,列车即将驶入张家界火车站,那位刘老哥和他的同事都在收拾行李,准备下车了,而那位大爷已经提前几站下车了。
忽然间,那位刘老哥递给我一包还没打开的瓜子,说道:“我们都下车了,就剩下你一个人了,吃点瓜子,解解闷吧!”
不知为什么,我此时立刻把瓜子拆开,急忙送几粒到了嘴里,并连忙说道:“真好吃,谢谢谢谢!”
刘老哥提着行李出了卧铺的隔间,不过,他又回头微笑着挥手说:
“年轻人第一次出差都这样,基本上没什么判断能力,就不得不提防所有人,我也是这样过来的。
再见!祝你下一段旅程放松一些,当然,平平安安也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