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鹏程日本书法展:王羲之、颜真卿、苏东坡の再来

京都文化博物馆在抗疫期间,原订展览大多取消了。我的展,被他们定位为“王羲之、颜真卿、苏东坡再来”,可见期待深切,所以一直顶住。


本来近期京都最大的活动是盂兰盆会,现已经因疫情取消了;该馆为配合盂兰盆会而办的展览,开展了二十天,总共才五百人参观,秋气一片。


事实上,入场检测复杂,每次只放六人,亦不能群聚,所以还不能多放。


谁知八月十八日我展览开幕那天就到了近五百人。后来越来越多,防疫官只好改成每次放行十人。馆方也很高兴,说有那么多人平安地来看,龚先生的字也满足了大家的期待,很值得!



(日本《朝日新闻》的报导)


(台湾《168周报》的报导)


我惮隔离,因此并未亲赴东瀛,去跟参观嘉宾交流。但也正好因此保留了一点客观理解的身份与角度,可以入乎其中又身处其外的来冷静思考这一现象。


众所周知,日本之现代化,时程比我们先、强度比我们大。从戊戌变法以来,我们之所谓西化,其实多假手于日本。如学校是照日本学西方而办的大中小学办,歌是翻唱日本学自西方的歌来唱等等,连“国学”都是学日本发扬国粹那样发扬的。


书法也不例外。


网上有些人宣传清末杨守敬为日本现代书道之父。纯是意淫,不知现代书法为何物。须知现代艺术本不干书法什么事,因为西方根本没有“字”的概念,遑论书法!把书法变成现代艺术之一,乃日本的创造。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日本书家夤缘抽象表现主义盛行之势,与西方现代艺术密切互动,其作品遂成为现代世界艺术的一部分,频繁地被邀请参加国际展览。


这种态势,立刻影响了韩国、台湾,一九八五年以后,更严重影响了大陆。反对传统书法、拆解字型、忽略字义、释放线条,自居前卫。


如此探索、创新,当然不容完全抹煞。但日本的情况其实也足以供吾人反思。


因为,从明治维新以来,日本的现代化一直受到其传统文化的制衡。与中国现代化是以打倒传统为标志不同,日本现代化,学西方之同时,传统文化(即前面提到的国学、国粹)空前发扬。后来甚至越来越走向文化民族主义,要代表大东亚文化对抗西方。


这种狂热的文化民族主义,战后降温了,但传统文化并未因此污名化,仍然在已经充分现代化的日本社会中起着强固的作用。现代书法在其中,不能成为书坛主流,乃是必然的。


现今我国书法名迹多在日本,日本又几乎每县市都有书法馆,每年书法活动比我们还多,书法研究和社会热情亦均高于我国。我国还有现代迷在担心“书法被纳入中小学课程中,教学生写好汉字,会越学越不懂书法艺术”,日本就绝不会有这类痴话,反而大力提倡写好汉字的书法教育。


典范,当然仍是王羲之、颜真卿、苏东坡这些人。去年东京举办颜真卿特展之盛况,想来大家仍记忆犹新,那不是任何现代书法比得上的。


即使谈现代书法,也不会说井上有一、手岛右卿等是什么现代书法之父,而会上遡于1872年出生的比田井天来。他是发现斜握毛笔写字之“古法”的第一人。是二松学舍攻读汉籍﹑金石文字学出身,又进了仓圆觉寺济阴庵,修练书法与禅宗。这种能将书法结合于学问和文化修为的人,才是日本社会认可的。


我这些年提倡文人书法,即是要将书法跟学问和文化修为结合起来的。在日本获得高度认同,不足为奇。



所谓“王羲之、颜真卿、苏东坡再来”,讲的应该也是这个意思。


王羲之、颜真卿在书法史上,代表汉唐笔法之传承(其谱系被认为是蔡邕传蔡文姬,文姬传钟繇,钟繇传卫夫人,卫夫人传王羲之,王羲之传王献之、郗超、谢拙,王献之传外甥羊欣,羊欣传王僧虔,王僧虔传萧子云、阮研、孔琳之,萧子云传僧智永,智永传虞世南,世南授于欧阳询、褚遂良。欧阳询传陆柬之,柬之传侄彦远,彦远传外甥张旭,张旭传李白、徐浩、颜真卿,颜真卿传柳公权、怀素、邬彤),又影响于宋人苏东坡等,乃书道之正脉。

而这一脉,传承的又不只是技术性的笔法。


其书法,如《兰亭集序》《赤壁赋》《祭侄稿》之类,写的都是自己的文章,书文俱美,文采斐然。


其中,王羲之他们是道教家族,有坦腹东床、雪夜访戴、看竹不问主人、飞鸟授书、柳絮因风等尽显“魏晋风度”的事迹,故其字皆萧散简远,出于形骸之外。


颜真卿是北齐颜之推五代孙,他们经史传家,着《颜氏家训》、注《汉书》、作《匡谬正俗》、编《干禄字书》。故颜字能表现出孟子所说“有诸已之谓信、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的气象。


东坡学颜真卿的字,也学其人,并不只是现代人以为的“才子”。宋高宗追赠苏轼的《勅文》说得很清楚,他“养其气以刚大,尊所闻而高明;博观载籍之传,几海涵而地负;知言自况于孟轲,论事肯卑于陆贽?”


这些都是“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典型,出尘脱俗,卓然于笔墨町畦之外。从传承笔法那一面看,这是“破法”的。但他们既传法又超越了法,达到了“活法”的境地。


可惜,近世文脉衰微。标榜现代书法的人,瞩目西方,汉字都视为桎梏了,哪还讲这一套?仍写着字的人,又都不肯读书、不擅诗文。一种要脱离雅道,别求俗气、匪气、土气、匠气,遂至丑怪惊人。一种拘泥笔墨,执法不悟,终于僵冻自毙。还有一些,则描字、画字、喷字、刷字,甚至根本不识字,东涂西抹,以取媚于市井。


在这种情况下,“王羲之、颜真卿、苏东坡再来”当然就会成为关心书法未来的人之期待。我能写自己的诗文,经史学术、三教义理,又能融合于书法写作中,刚好也符应了时代之需。


再来,而不是回去,表明了我们这种书法路子不是复古,是古代典范要在现代社会里发生作用。一以示书法之正途,一以药当世之疾病,一以开未来之新局。


例如过去讲文人,多只重视其才情文采。这是极重要的,现在的所谓书家,就缺了这些,不能自作诗文,故只是技工、匠人。但我说文人书法的“文”还不止于此。


你看天子、诸侯、大臣之谥号,最高的都是文。王中最高为周文王,大臣中王安石是文公;褚遂良、颜真卿、欧阳修、苏东坡则都是文忠;黄庭坚是文节;范仲淹、倪元璐、曾国藩是文正;赵孟頫、董其昌是文敏。“文”是中国最重要的一个字,因此《逸周书.谥法》说“经纬天地曰文,道德博闻曰文,学勤好问曰文,慈惠爱民曰文,愍民惠礼曰文。”


文字,在中国不止是交流的工具,还要能体现或达成以上诸义。未来的书法,能有此格局意量吗?


孔子讲正名、社会重名教。中华文化事实上又是以名为教的,名言文字,既有其社会性,亦有其神圣性神秘性。故有造字神话、惜字风俗、文昌信仰、符书禁咒、真文天书、上章科仪等等。书法之源,上接于天;而其开显,乃亦可以“无文不生、无文不成、无文不光、无文不明”,化成人文世界。


这些,在“人天破裂”的十九、二十世纪都已被人淡忘了,未来能由书法重新接上这个大脉络吗?


又,书法所写之字,现在不过是真、草、隶、篆。而其实历来书体凡数十百种,仅《说文解字》 就说秦代有八种书体,“一曰大篆,二曰小篆,三曰刻符、四曰虫书、五曰摹印、六曰署书、七曰殳书、八曰隶书。” 唐代 韦续,则著有《五十六种书》。这些书体现在大多荒落了,甚是可惜。故近世吴昌硕之开发石鼓文书法、罗振玉之创作甲骨文书法、于右任之确立草书,乃至我之写云篆,都是值得未来赓续发展的。



我们现在办书法展,不应该只是个人技艺之展示,或用以猎名牟利。乃是透过书法实践,让人看到上述这些可能性。秉诸正见,续此正宗,在未来的河流里投下一张网,听淹没的文字再度发声。


龚鹏程,1956年生于台北,台湾师范大学博士,当代著名学者和思想家。著作已出版一百五十多本。

办有大学、出版社、杂志社、书院等,并规划城市建设、主题园区等多处。讲学于世界各地。并在北京、上海、杭州、台北、巴黎、澳门等地举办过书法展。现为美国龚鹏程基金会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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