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瓜籽

文/庄庄

播种和收获不在一个季节。一个在春天,一个在秋天,中间隔着滚烫的夏季。

我是打算做了核酸后去妹妹家的。大清早小区的喇叭,已经开始轮番通知核酸检测。最近局势严峻,需要一天一检。临时在广场搭的帐篷,六个检测点同时进行,扫码、测温、鱼贯而行。一次性采样试子在喉咙里鲁莽地左冲右突,我眉头一紧,舌根处似乎要哕出声响。

包裹的严实空留一对瞳孔的医护人员,把沾有唾液的采样试子熟练地撇断,入管。每次做核酸时,我都会隔着几个一米的距离,悄悄张望,观察医护人员,我能从手的动作幅度和对方的面部表情,判断出轻重,并迅速做好心理警戒。

如入无人之境,让我感觉极其难受的,谢谢二字被强行咽了下去,只是快速把口罩从下巴提溜到鼻根处,然后逃也似地离开。我常常怀念那个温柔的白衣天使,每个来检测的人,她都像对待孩子似地说一声——啊。轻柔、轻快、轻松。这简单的一声,不知道说了多少遍,那份耐心很温暖,也很辛苦。

妹妹居住在小城的另一头。

微信语音没有接,我拨通了电话,她说今天在加班,我就挎个包改变了线路。

我在冰箱里找食材。好久没做饭了,平时一直在单位吃工作餐。他有业务就出门,没业务就在家,菜买了有些日子了。茄子、辣椒、西红柿,还有一个板栗南瓜。南瓜闷在袋子里,生出一层雾状水汽。蒂部软塌塌的,带着腐烂的祸心企图继续蛊惑周围坚硬的外皮。

那一年吃了太多的南瓜。

洪水泛滥,田野里一片汪洋,庄稼、蔬菜、瓜果都成了水下囚。南瓜,在贫瘠的道路旁,不慌不忙地生长、开花、结果、成熟,幸免于难。大大小小几十个南瓜,或炒或煮,微甜里带着咸,说不出来的滋味,但终究是南瓜以自己的瓜肉之躯成全了我们一家四口的艰难岁月。

深深的感激,也深深的嫌弃。疑似过河拆桥、兔死狗烹之流。

从第一次吃这种软糯甜津的南瓜后,我就迷恋上了,它跟我吃过的硕大无朋的南瓜味道截然不同,身形也不同。有叫海南南瓜的,有叫板栗南瓜的,总之甜得一塌糊涂。如果亲自买菜,定要挑上一个或者分装的一块,装盘放蒸格里,和米饭一起煮。饭香了,南瓜自然是熟的透透了,橘红里腾着袅袅热气,不放红枣和冰糖,那溢出的南瓜汁水也会是甜丝丝的,看到餐盘里南瓜所剩不多,我恐别人捷足先登,端起来,只当做那琼汁玉液一般,先干为敬。

我毫不犹豫留下种子,稀世珍宝似的,带给老家的母亲。今年秋初回老家,看到车库里,好几个南瓜头挨头肩并肩,一副老态龙钟又岁月静好的模样。母亲问我带南瓜回去吗?

我反问甜吗?心想如果还是若干年前的味道,我就不必劳神费力了。

母亲说你上次带回来的南瓜籽,怪甜的,待会儿来做南瓜饼吃。

我一时脑袋短路,竟想不起来带回南瓜籽这回事。仔细瞅,发现一些端倪。瓜皮红中泛绿,凸凹不平,颜值不敢恭维。话说人不可貌相,南瓜更是。我惊喜地看着南瓜籽繁衍出来的子子孙孙,感叹可真了不起!

冰箱里的这个南瓜,应该是遗忘了,此刻,醉翁之意在于南瓜籽,南瓜坏了不打紧,南瓜籽一定要抠出来。

收集南瓜籽的癖好,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美好的东西,总希望延续传承下去。种子,是种子植物的繁衍体系,优良的基因不仅要传承,更要发扬光大。

削皮,剖开,黄白椭圆的籽和南瓜瓤纠缠在一起。我整只手在南瓜内壁上撕扯挠,这让我又想起采样拭子在喉咙深处近似疯狂的动作,手自然而然变得又轻又慢。这些籽是南瓜的孩子,即使成熟也没法从母体自然脱落,只能人为强行剥离。母体有没有呻吟,我没有听到,我想它是有痛感和不舍的,只是我的双眸被一颗颗成熟饱满和泛白空瘪的种子填满了,再也无暇顾及其它。

南瓜籽和橘红色的络,一起泡在水里。我抓南瓜籽进行预选,它们表面的膜滑唧唧的,宛如灵动的小鱼,轻易从手里挣脱,不肯就范。

一样东西,越想抓近,反而越抓不住,连南瓜籽都是这样。

我站在面盆处,摊开手掌,来选满意的种子。我像一个考官,个大、饱满、坚硬,是入围标准。1997年,不知是从《收获》还是《十月》上,看过一篇《种南瓜》的短篇,文中对爷爷挑选南瓜籽的描述,很是细致传神,让我记忆犹新。我用了很多方法都没有找到原文,也不记得作者是谁,我喜欢从不同的南瓜里,收集出不同的南瓜籽,这个癖好,与这篇文章有某种意义上的因果关系。

母亲有收拾种子的习惯。从小,黄瓜、辣椒、豇豆、西红柿、香瓜等各种蔬菜瓜果的种子,都会被认真抠出来,清洗干净,放到太阳下面暴晒,再用一张旧报纸或者作业本纸张,包了叠起来。来年的清明前后,开始种瓜种豆。

年复一年,代复一代,植物在广袤的土地上,子孙满堂,滋养着勤劳的人类。

起来吃饭了!把最后一个菜端上餐桌时,我又朝里屋喊了一声,这是第三遍了。

听到皮带金属扣的声音。

都没睡着,白天不适合睡觉。他嘟囔着,昨天加了通宵班,清晨才回来。

两个人,两菜一汤,很满足。

慢慢的,不再看对方不顺眼,中年夫妻到底活出了相依为命的感觉,一个人总是势单力薄,捆绑在一起,才拥有去抵御上有老下有小洪流的巨大冲击力。

你留这么多南瓜籽,要种吗?

当然,我要种的啊。

我们这里又没有土。

是的,城里到处都是钢筋水泥,有泥土的地方,我们有行走权、观赏权,没有种植权。

等着吧,南瓜,对活着的要求不高,一点点土、一点点水、一点点阳光,就会顽强生长。有一天,我一定会把种子摁进希望的土壤里,结出好多好甜的南瓜。

我对自己说,也是对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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