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又绿江南岸》
1
我是一只小妖。
自幼生的貌美，身娇体柔，貌赛人间西施，只不过——
我是一只癞蛤蟆精。
于此，我很无奈，却也无可奈何。
听说，人间有一句俗语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对此我一向是嗤之以鼻的，直到遇见苏衍。
苏衍也是妖，却是一只白天鹅。
初遇他那日，苏衍不知被谁打的半死，跌落在我的小池塘边，一身白衣，遍染鲜血。
看着他好看的侧脸，我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2
苏衍没死，被我救下，做了我的压塘夫君。
他自是不愿的，却被我百般恐吓。我说，在救他那日，给他服了毒。
他若离了我，是会死的。
苏衍性子倨傲，不喜与我争辩，几次想要离开，不过他重伤未愈，都被我强行留了下来。
我以毒相逼，终究是强迫苏衍与我结了亲。
池塘里的鱼虾精怪们都前来贺喜，好不热闹。
3
婚后三日，清晨。
苏衍终于忍不住将我拦下，蹙眉问我，“你究竟给我服了何毒，怎地我近日一直身体疲乏？”
我翘着腿坐在池塘边晒太阳，回答的漫不经心，“是我们蟾蜍妖一族特有的蟾毒。”
见苏衍不解皱眉，我抬手，“诺，就是这种。”
说着，我用力挤了下指尖，一股乳白色毒液飞溅出去，落在池塘边，青草瞬间枯萎。
苏衍怔了半晌，忽然弯身吐了。
4
那日之后，苏衍愈发的冷淡了。
最初，我和他说话，他尚且会回应几句，后来，却是连哼都不再哼一声。
我有些小失落，却也并未泄气。
虽然原型有些骇人，但我平日都是化为人形的，偏又生了副好皮囊，我不信，时日长了苏衍会对我不动心。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我百般勾引，千般挑逗，牟足了劲的想要讨苏衍欢心。
这人却依旧倨傲，半点目光都不愿分我。
他似是有一位心上人的。
那人好像也是一只天鹅，眉眼绝美，苏衍闲时经常作画，画的便是那姑娘的脸。
透过单薄的纸张，都能感受到那姑娘的温柔。
我活了两百年，生平第一次生了浓浓的挫败感。
他的心上人是一只白天鹅，而我却是一只癞蛤蟆。
5
这日晌午，我终于见到了画中那位姑娘。
可是苏衍却并未有想象中的兴奋，见了那姑娘，他也只是一怔，随即淡声问道，“你怎么寻来了？”
那姑娘神色复杂，扫了一眼我的小池塘，眸底有着不加掩饰的轻蔑。
“苏衍，我们寻了你好久，你怎么待在这种地方？快随我回去！”
苏衍轻轻挑眉，字句微顿，“回去？回去参加你与太子的成婚大典么？”
姑娘的脸，瞬间白了几分，半晌，轻声道，“苏衍，我们已经过去了。”
苏衍没应声，气息却有些不稳。
这时，我忽然上前握住他的手，“抱歉，苏衍不会回去了，他已经——与我成亲了。”
6
姑娘怔了半晌，随即看向我。
将我上下打量一番，才皱眉道，“你是这池塘里的……”
“蟾蜍精。”
我抢先回答着。
话落，便见着姑娘惊讶的张了张嘴，随即看向苏衍，语气稍显夸张，“苏衍，你即便是为了气我，也不必这般作践自己吧？”
我不悦皱眉。
苏衍和我成亲，怎么就是作践自己了？
飞快的扫了一眼苏衍的脸色，我脱口而出，“而且，我已经怀了苏衍的孩子。”
话落，苏衍脸色终于有些绷不住了。
7
苏衍的心上人离开了。
离开时，怒气冲冲，看向苏衍的目光里更是盛着“无药可救”四字。
仿佛苏衍与我成亲，于她而言都是种侮辱一般。
那姑娘离开后，苏衍脸色阴沉的吓人，拿起平日里的那叠画卷，走到小池塘边猛地扔了进去。
我心下一紧，连忙跳进塘内替他捞了出来。
这些画，都是他平日一笔一笔画出来的，即便他舍得，我都替他心疼。
是夜。
苏衍来敲我房门，低声问道，“你说你怀孕了，可是真的？”
隔着一闪雕花木门，我在房间内坐立难安。
“是真的，就在你重伤昏迷那晚。”
门外一片寂静，等我鼓足勇气开门，才发现门外已空。
苏衍早已离开了。
8
一晃，一年过去。
苏衍再未提过要离开。
只是在不经意间问过我几次，听说人间十月怀胎，一年已过，你这肚子怎地还没有半点动静？
彼时我正在小池塘里戏水，信口胡诌，“我们蟾蜍一族孕期三年，不急。”
苏衍若有所思，不知信了没有。
时间的确是一把利刃，不止能杀人，还能消磨人的心性。
随我在这小池塘边住了一年，苏衍原本清冷倨傲的性子也稍微温和了些，心情好时，还会替我描眉束发。
日子过的平静，却也算温馨。
直到那条长虫出现。
9
这日，阳光正好，苏衍站在池塘边轻轻地笑。
温馨画面却被忽然打断。
一条黑色巨蟒从天而降，长尾一甩落在池塘内，激起水花片片。
是君灏。
一条黑蟒蛇。
两年前，在他有伤在身之时，我为了救池塘里的几条鱼虾，毒瞎了它一只眼。
该死！
当年我明明亲眼见他被一名道士收了去，怎么会又出现了！
忍下心底的翻江倒海，我伸手将身侧的苏衍推开，声音从未有过的冷，“赶紧走！”
苏衍蹙眉，却不动弹。
眼见着黑蟒君灏对着我吐了吐舌芯，我急了，声音也陡然转高，“快走！听不懂吗？你可以走了，你自由了！”
苏衍不肯走，目光倔强又倨傲，一如当初，“不行，你怀着我的骨肉。”
再没时间过多拉扯，我将他重重推开，“我骗你的，我根本连你的嘴都不曾亲过，滚啊！”
10
苏衍走了。
小池塘旁，我和君灏相对而峙，他用一只眼睛看着我，目光阴冷毒戾。
我垂下几分目光，看见小池塘里自己的倒影。
一身水绿色罗裙，依旧是以往的样貌，眉眼间却多了几分温柔。
真好。
还好苏衍离开了。
我这一生，都不想再见到他当初鲜血淋漓的模样。
我会做噩梦的。
还未来得及收回目光，君灏的长尾便呼啸而至。
我堪堪躲开，心底终于沉下几分。
就凭我这点三脚猫法术，对上他这条修炼五百年的蟒精，无疑是死路一条。
君灏却连句话也不说，上来就直接了当的想要我的命。
11
我倒在小池塘边，身骨散了架般的疼。
忽地。
胸口一闷，忍不住吐了一口鲜血。
血落在地面，红的骇人。
前面几步远，君灏化为人形，一身黑衣无风自动，低头看着我，目光审视，像是在看猎物一般。
“小癞蛤蟆，这两年我找你找的好苦啊。放心，我这只眼睛和当初在那臭道士手里受的苦，都会在你身上一点一点的找回来。”
我动弹不得，却学着苏衍平日的样子，嗤笑一声，缓缓移开了目光。
好歹我也是苏衍曾经名义上的妻子，就算死，也不能死的太难堪。
那条黑色巨尾高高扬起，落下。
却并未砸到我身上。
我缓缓睁眼，却惊讶的看见苏衍挡在我身前，依旧一袭白衫，艰难的顶着君灏的巨尾。
苏衍缓缓回头，艰难开口，“快走！”
我还没反应过来，君灏倒先发怒了，长尾一扫，将苏衍甩开，怒声道，“少在我面前亲亲我我的！你想找死的话，就留下来陪她吧！”
眼见着巨尾就要扫到苏衍身上，我瞬间察觉不到身体的疼痛了，不知从哪涌来一股力气，猛地冲着君灏冲了过去。
半空中。
我变成了一只金灿灿的蟾蜍。
那是我第一次在苏衍面前现原形。
12
君灏死了。
眼见着苏衍有危险，我怒急攻心，将体内所有蟾毒都射到了君灏大张的蛇口中。
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的蟾毒竟有这么厉害，能够将修炼五百余年的巨蟒都毒死。
黑色巨蟒重重倒地，激起一片尘土。
苏衍匆忙跑来，眉眼间紧张一片。
“你怎么样？”
我看着他笑，相处一年有余，这是我第一次从他眼中看见担忧的神色。
真好看。
我摇摇头，正欲说话，却只觉身子一轻，软软地倒了下去。
我倒在了苏衍怀中。
一身白衣的苏衍紧紧抱着我，罕见的红了眼眶，他将下颌抵在我额上，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说。
“江南，你不能死，你还未给我解毒呢。”
娘亲曾为我取名江南。
她说，江南是人间最美的地方。
她说，人世间有诗人曾吟：春风又绿江南岸。
所以为我取名江南。
13
体内空空地，好像有些什么正在流逝，我笑了笑，轻轻握住他的手。
原来他的手是冷的。
凉意刺骨。
我笑，“骗你的……我从未给你下过毒，不过是……”
说着，我顿了顿，平息了下，才强撑着继续道，“不过是，想多留你一段时间罢了。”
若非如此，心气高如苏衍，又怎肯留在我身边。
虽只有短短一年，却也够了。
哪怕只一天，也是我求来的，多一秒我都欢喜。
14
我好像记起了。
母亲去世前，隐约和我提起过。
她说，凡人有心头血，而我们金蟾一族有心口之毒。
此毒剧毒无比，且一生只能用一次，用过后，便会灯尽油枯，回天乏力。
不到万不得已时，千万不可乱用。
娘亲，这心口之毒我没乱用，我是用来救苏衍的。
值得。
我轻轻推开苏衍的手，终于看见了那张我最爱的脸。
目光顺着他的眉眼缓缓游离，却发现他眼眶通红，双唇紧紧抿着，没了血色。
眼前模糊几分，忽然有水滴在我脸上，滚烫。
头顶传来苏衍压抑的低泣声，他说，“江南，你别闭眼，你看看我，你不是逼着我和你在一起么？我回来了啊。”
我想看他，可怎么也看不清。
像是有人在我面前蒙了一层薄纱，朦朦胧胧的，我只能看清他的轮廓。
我缓缓抬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脸，“苏衍，你……为什么要回来？”
他沉默了一会儿，混着低泣声的嗓音响起，每一个字都说的十分艰难，“因为我离开时，每一步都走的很艰难，我担心你，我，舍不得离开你。”
听着他的话，我轻轻笑了一下，眼前却蓦地一黑，什么都看不真切了。
耳边终于传来苏衍很低的哭泣声，他说，“江南，我，恐怕是爱上你了。”
这个倨傲的家伙。
连最后的表白，都这么婉转。
我想要像过去一般，挑着他下颌调戏他，却好像做不到了。
双手越来越沉，耳边苏衍的哭泣声也越来越远。
那些蟾毒，耗尽了我的性命。
你若问我后悔么？
当然不悔。
尾声
失去意识地前一秒，我忽然响起曾听起的那句俗语：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娘亲，这话是真的。
我也真的曾拥有过一只白天鹅，他清冷，倨傲，也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些许温柔。
也曾在我耳边，哭着说爱我。
——
我这一生，救了苏衍两次。
一次是初遇，一次是诀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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