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今年3月上旬的一天,鹏举兄给我传来他的近著《老子家人语》,嘱我做序。作为知己至交,我对马老师的书一直怀有期待,知道他总有一天会把自己的心得写出来。近日,我终于有了专注阅读的闲暇,几天来沉浸其中,喜不自胜。我非常希望有兴趣的友人们能读到这本书,这里就说几句心里话,稍做引介。
鹏举兄和我是大学同班同学,年龄比我稍长。我们1991年入学,由于性情相投,都喜欢读书,于是很快成为可以交流思想的好友,在当时的环境里很是难得。与我这样的深受应试教育之害的人不同,鹏举兄在上大学之前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多个方面就多有了解,对我在这方面的兴趣多有开启之功。在大学前三年里,我对中国古代经典和文化传统开始入门,当时现代新儒家的思想正是一时的学术思想热点,鹏举兄和我都颇受影响。说起来,或许由于特别的人生情怀,老子的《道德经》比其他任何一本古书都远为强烈地击中了我的心灵,留下的烙印之深以及精神内里的沉迷程度,后来的阅读中再也没有重现。鹏举兄和我之所以成为知己,主要在于我们都信奉古人的“为己之学”,大学时期已经感受到了客观学术和生命真理之间的距离。我们之间的分别则在于,由于生命内外各种因素的影响,从大学最后一年开始至今,我的思想兴趣的重点转向了西学,再也没有在中国传统中下扎实的功夫,而鹏举兄尽管保持着广阔的智识关怀,可始终没有离开中国传统的根基。
大学时期读老子,我主要感受到的是一种根本的精神上(或者灵性上)的召唤和启示,那时候心思单纯,繁忙的工科课业之余,多是从阅读中获得一种统一的直觉把握,因此对文字和具体的义理没有去细致考察。后来随着年龄的增加和知识视野的扩展,逐渐意识到深入具体地研究和理解《道德经》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需要多年的学问功夫。由于语言语系的特别性,中国上古的书不易读,往往离不开注释,一则现代人很少在中国文字和训诂学上受过专业教育;二则很多文字的古义与后来的意思有差别,加上通假的频繁运用,结果在上古经典的注释中专家们也经常莫衷一是,争议不绝。就《道德经》来说,如今的通行本大概是唐宋时期逐渐固定下来的,流传下来的大多数注疏针对的是通行本,浩如烟海的注疏一方面巩固了很多的共识,可另一方面也凸显了那些始终富有争议的段落和字句。我的很有限的感觉是,通行本中恐怕有多处错误。魏人王弼的老子注是最有价值的注释文献之一,如今的版本中老子原文是通行本,可是仔细阅读他的逐章逐句的注释,就会发现有时候他的注释和通行本原文对不上,所以可以肯定王弼生前注释的老子文本不是后来的通行本,后世的人们在印行王弼的著作时把通行本移了进去。1973年马王堆汉墓的出土文献划时代地更新了人们对《道德经》文本的认识。参考帛书甲乙本,与通行本对照研究,的确有助于澄清字句意义上的一些争议不绝的疑难。可是,无论共识如何积累和巩固,总有顽固的分歧,也没有学者和机构有足够的权威来编订出一本既忠实老子本意、语言表达也更容易被接受的新的通行本。
说了这些,我想说的是,二十多年来,我越来越希望能读到这样一本注释《道德经》的书:作者在文字学方面有足够学养,对各个版本的经文的文字下了细致认真的考究功夫,能尽量选择或组合一个最忠实于老子本意的版本,比如说以帛书乙本为基底,然后通过注释,尽量消除以往的歧义,让普通读者能原原本本地读懂老子;另一方面从义理上对老子所表述的古代智慧有统一的理解,能从现代人的思想视野的偏见和限制中摆脱出来。当然,可以说,无数读者都有这样的期待。我也知道,这是一个理想的目标,或许有些作者能逼近,可是获得公认也是很难的事情。多年来,随着头脑和思想的日渐成熟,越来越意识到版本和注疏的重要性,比如陈荣捷注释的《传习录》就被普遍奉为经典,可是一直没有发现我理想中的《道德经》注释版本。
多年来,我一直期待鹏举兄能出一本能满足我的期待的老子书。首先,我相信他的文字训诂方面的功夫,以及他在对易经、老子、庄子和论语这类经典的释读方面的用心。作为至交,我不想把很多看似溢美之词用在这里。他的古体诗和他对周易的精通,都能表明他在这方面的天赋。经过几天的阅读,我发现的确如此,他在字句词义的辨析和解释上下了功夫,起码帮助我澄清了一些长期的疑惑,在我读过的其他几本老子注释书中没有让我安心放下的疑惑。
鹏举兄和我都是远离学术界之庙堂的人,很早我们就知道自己与学术文化界的名声无缘。命运是无法辩驳的事情。民间立场意味着,我们只能做“为己之学”,最多能稍稍影响身边的几个友人,也是相互交流而已,假如有些友人尊称我们“老师”,我们也从来不敢以“老师”自居。这样知识和文化的兴趣只是服务于自身生命的饥渴,而仅仅装在脑子里的客观学术,哪怕看似关乎智慧,假如没有入心,没有融入我们的化身意识,成为我们自己的,终究没有意义,甚至是暂时寄存在脑子里、终究要忘掉的垃圾。我相信,鹏举兄的这本老子书也是出于这样的生命情怀,它本来也是脱胎于他在身边的友人圈子里的民间课程分享。
我相信,这样的立场更切近古代智者的宗旨。如何对待古代智者的著作呢?一方面,我们无须崇拜任何圣人,我们终究读到的是文字,文本自身为自己作证,文本自身表达出来的智慧让我们信服,让我们看到作者的生命境界,然后我们尽可能相信经典作品的统一性,不去支离破碎地理解,尤其不去刻意地批判,而是在不乏批判意识的前提下尽量去同情地理解。另一方面,我们要提醒自己现代世界观的可能限制,无论如何古今之间隔着一条世界观的鸿沟。现代学者的注疏容易失足在哪里呢?其一,他们倾向于认为古人的思想也是仅仅从脑子里想出来的,很少意识到“心”和“脑”的区别,不明白智慧是一个人生命自身之品质的自然表达;其二,现代很多学者缺乏对智慧和智者的敬重,没有从自我中心的立场中走出来,于是他们不仅不去同情地理解,反而通过刻意的批判立场去标新立异,凸显他们自己的聪明才智。鹏举兄的书里引用了多处现代文化名人的见解,读者诸君可以自行品评之。
这本老子书是平实的,作者只是试图给身边的亲友尽可能原原本本说明《道德经》究竟说了什么,他的引用和举例说明恰当而克制,从不刻意旁征博引;再有,作者的解读尽可能贴近常识,从不追求高深,从来没有各种从某一家法出发的解读者那种唯我独尊的宣称。的确,相对于作者的才智来说,我甚至说,他写了一本没有任何野心的书。可是恰恰是这样的姿态,让这本书成为了我一直期待读到的可靠的老子导读。
刘云鹏于2019年4月21
缘 起
《老子》是伟大的经典,我最喜欢。前年在青岛,与刘云鹏老师说话,我说在读过的书中,对我影响最大的是《老子》。他说对他来说也是。
这多少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他读书多,见识深,古今中外,无不涉猎。在他如数家珍的传世经典和世界名著中,绝大多数我没读过,好多也没听说过。但我在一些问题的认识上还是颇受他的影响。
我喜欢《老子》,是孤陋寡闻,“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刘老师喜欢《老子》,或许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无论是在他的知识的大国,还是在我的见识的附庸,《老子》都是耸立的高峰。
三十年前,我们一起谈孔子,说老子。记得当时他说几十年后,我们还会讲他们,理解肯定不同。前年的一次讲课中,他说他早晚要写一本关于《老子》的书。
我对此非常期待。在他没写之前,我先抛砖引玉。
几年前,我讲过《老子》。按通行本顺序,从第一章讲到第六十八章。这本小书是在我讲课的基础上写成的,虽然内容与当时所讲有所不同,主要观点和框架却几无二致,行文也多有讲课的痕迹。
去年12月开始写,断断续续,到春节前完成过半。春节后杜门避疫,每日读书之余,又修改润色,终成完璧。
说是“璧”,其实只是自己多年来读《老子》的一点粗浅体会,是非常个人化的东西。之所以这样说,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于内容上,沿着魏源说的“以为养心治事之助”的两个方面展开。治国、为政、用兵、管理等等方面,属于“治事”;对个人心灵、精神方面的滋养,算是“养心”。在我的阅读里,既把《老子》当做政治哲学、管理艺术的书读,也当做伟大的灵性教导书来读,偶尔还当过占卜和禳解的手段。于表述上,有“我注六经”的考证,也有“六经注我”的发挥,更有“俗讲”中讲故事的套路。
两千多年来,历代注老解老,基本上是各说各话。人人心中都有自己的“老子”。我也不例外。
讲课、写书,我比较了几种《老子》版本:
甲:郭店竹简本(简本)。1993年发现于湖北省荆门市郭店一战国墓中,抄写年代不晚于公元前278年。这是至今发现的最古老的本子,内容相当于今本的三分之一。应是摘抄本。
乙:马王堆帛书本(帛书本)。1973年发现于湖南长沙马王堆汉墓。有甲、乙两本,都不分章,皆分篇,德篇在前,道篇在后。整理者认为甲本可能抄写于公元前206——前195年;乙本可能抄写于公元前179——前169之间。
丙:通行本(今本)。我用这个概念特指汉河上公的《道德经章句》(河本)和魏王弼的《老子道德经注》(王本)。
丁:其他版本,包括汉严遵的《老子指归》(严本)、张道陵的《老子想尔注》(想本)、唐傅弈的《道德经古本》(傅本)以及各种石刻本。
以内容相对完整的帛书乙本为底本,文字采用宽泛释文。乙本缺损的,主要据甲本和王本补,有时偶尔也用到其他文本。这构成了本书中每章的“经文”部分的内容。至于各种文本原貌,请看原文。
虽是帛书本,但按今本顺序排列,也对应了八十一章。以便与流传最广、影响最大的今本对照。
“经文”之后的“白话”部分,是对经文的大意翻译。我看过一些白话翻译,普遍是对着原文直译。古文简略,如果一一对应着译,往往给人支离破碎之感。有时一章之内,句与句之间看不出什么联系。我尝试着系统地把老子的意思表达出来。因此,根据自己的理解,增加了一些词语,甚至句子。
至于每章的“讲论”部分,“卑之无甚高论”,多是老生常谈。以老证老和坚持文本自身的内在逻辑一致性,是始终不离的原则。我不认为《老子》是没有体系的“格言集”,也不认为它的分章或内容之间的连写是随意的。
最后说说书名。
西汉的窦太后喜欢老子,有次她问儒生辕固生怎么评价《老子》一书。辕固生说:“此是家人言耳。”结果惹得窦太后大怒,说:“安得司空城旦书乎?”这里的家人,是仆人、奴隶的意思。司空是主刑法的官,城旦书指刑书。
在辕固生眼里,《老子》讲的是没文化的下等人的话,表达的是浅陋的思想。窦太后则反骂儒家的经典是罚人劳改的法律条文。宋代刘克庄有诗云:“五千言是家人语,长笑诸家误注聃。”
书名叫《老子家人语》,并不代表着我要站在儒或道的哪家立场上,也绝没有笑话人家注解《老子》的意思。家人语是平常话,容易懂,接地气,这样讲《老子》,是遵从老子“吾言甚易知”的教导。
我不想写成一本学术性的书,那不是我写此书的目的。我讨厌那样的“八股”。本来几句话就搞定的东西,博士买驴,非得通过一套复杂程式不可。那样的东西,对想通过学习《老子》而获得“治事”和“养心”之助的人来说,效果并不比通俗性的好。老子的教导,用通俗易懂的话说来,往往更容易使人心通意明。如果太学术化了,让人看起来费脑子。其实说的还是那一个理儿。
对待经典,费脑子不如走心,搞学术不如求智慧。我和刘云鹏老师一样,多年前也放弃了学术路子,不评职称,不写论文,不参加圈子,也没有组织。自由、独立地读书、思考和讲学,间给人咨询以糊口,余事诗词、旅行自娱。“众人皆有以,我独顽以鄙”,浮生岁月,愿常安静于道中,如此而已。
马鹏举
庚子惊蛰日于容与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