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疆英雄传:土地(13)


第十二章 梦中的须弥山

初生老太在整个春天都能起居自理并无大碍,入了初夏以后还愿意到处走走了。说是怕老呆着腿脚萎缩,以至于不能走动。

“老婆婆,当时地都冻透了,寻思挖个坟坑,那不得弄断几个镐头把儿啊。可是你看看,要重新长出黑头发啦。现在呀,安安心心地就活到我娶上媳妇生头一个儿子为止吧。”

雨棚旁边,在阴凉地里修理镰刀把儿的石头,笑嘻嘻地说道。

“你这家伙,不要口出恶言哪。”

捡起撒落在地上的谷粒儿装到把儿瓢里的初生老太想忍住不笑,但是嘴巴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嘴唇上起了老人特有的痉挛。

“什么话呀?怎么是恶言呢,你是打算活更长是吧?那么,我就得头发白了也不要娶媳妇了。”

“发什么疯啊。”

弯着腰卷起裤腿的福伊,直腰站起来说道:

“老婆婆,想要活长些,千万要看住石头那家伙,不让他娶媳妇。万一瞎了眼的三神爷一不留神让他生儿子,那可怎么办啊。”

“发什么疯啊。造了什么罪孽,要活到墙上抹屎啊。”

“老太婆说得对。这次千万要挑个春三月或者九、十月份再走吧。夏天的尸首,冬天的尸首,那都没得看。地冻了是个事儿,尸首上落个绿豆蝇也是个麻烦。”

从后面转出来的三洙从旁走过时插上一句。

“嗯哪,你就放心好了。我会留个遗言,死了以后不让三洙你这家伙搀和。”

“好啊。但愿如此。”

三洙往外走着回答。

‘可恶的家伙!这就是又擦鼻涕又洗脸的、像儿子一样养大的家伙!俗话说越是受宠越说你坏话,受宠越少反倒少说你坏话,真是一点儿都不假呀。’

石头眯缝着眼睛,举起镰刀察看刀刃。

“哎呀,这啥时候豁了牙啦?吉祥这家伙又拿去糟蹋了。”

豁口有两处。

“老婆婆。”

“咋!”

初生老太冲福伊发了火。

“别听石头那家伙的话,等我娶媳妇生他五个儿子以后,你再走吧。”

“看你这强盗心肠!你的意思是赶快跟太太说一声,先让你娶媳妇对不对?”

“你们这帮家伙,把老的当成瘪谷来扬啊。少来耍疯癫,都快给我出去。会给你们死的,不用操我的心,你们只管上姑娘家上吊或者是把人倒背过来。”

“呵,真是的。这个村子里,难道姑娘都绝种啦?”

福伊背着背篓出去了。石头在牛棚里找出另外一把镰刀,也背上了背篓。

“多活才是啊。都说死丞相不如活狗啊。”

说着也出去了。

“如今的孩子们怎么就不知道粮食的金贵呢?到处洒落着,也不怕老天爷呀?”

初生老太拿起把儿瓢站了起来。

“哎,哎哟,我的腰啊。”

把把儿瓢放在库房旁边的碓臼上。

“夜长长,日也长长。哎哟。”

初生老太并不是只为三洙无情的话而伤心的。虽然比那更加粗鲁,但石头和福伊所表现出来的爱意,让初生老太感到了满足。

“呼呜咿咦,南无阿弥陀佛,企求安睡中的涅槃。”

这是一切都在奔忙的季节。蜜蜂在孵卵,桑蚕从初眠中醒来呼呼长大,现在又进入了睡眠期,采桑的手也就要忙起来了。棉花种子播上了,水田地里也施了草肥,麻田里的苎麻已经长到了膝盖处。随着越来越炙热的阳光,所有的生物都在拼命生长。再下点雨,冲去菜地里的蚜虫就好了。村姑们一直到大麦打场,整个春天不仅要养蚕,还得被捆在纺线的最后收尾上。离大麦打场也不遥远了,都已经品尝过绿色的大麦糕。大麦会从朝阳的地里先成熟起来的。

初生老太进了别堂的院子里。尹氏在檐廊上无力地坐着,初生老太没有看见尹氏的身影,就走到了荷花池边。

“没有主人了,只有杂草丛生啊。”

嘴里絮叨着爬在那里拔草。海棠花儿不断地在开了又谢,粉红色的花瓣儿散落一地。

尹氏夫人凝视着初生老太蜷缩着的背影,没有吱声。亢罗衣裙下的身材瘦小,脸色也不好。

“花儿开得这么好,却成为乞丐之上的乞丐……啧啧……”

蹲着一拐一拐地挪着腿脚拔草。

“都说能瞒生辰八字却躲不过命啊。哎,哎呀!该死的红蚂蚁。”

初生老太从皮肉松弛了的脖子上拈出一只蚂蚁。

“都干成明太鱼了,哪有还可以咬的地方啊。”

说着,随手捻死蚂蚁。看着初生老太的举动一直保持沉默的尹氏低低叫了一声:

“老婆子!”

初生老太像是遭雷劈似的,霍地站了起来,结果闪了腰似地:

“哦!哎呀!”

尹氏等了片刻。

“小,小姐。”

“现在身体怎么样啦。”

“是,托小姐,太,太太的福,也该走了,还一点儿点儿活过来了不是嘛。”

“就应该这样。”

“小的活得也够长啦。”

“说不定你能活过我呢。”

“可,可不敢这么说。”

“死亡哪有分老少的呀。”

尹氏似乎对初生老太敞开些许心扉。

“小姐!环伊少爷和别堂小姐成了乞丐之上的乞丐啊……”

老太太把话咽到喉咙里去。尹氏收起视线仰望着天空。

“天要旱啊。”

“可不是嘛。下一场雨该多好啊。”

“那就看老天爷的啦。”

“可不是嘛。小姐,不,太太。”

“你也是够固执的,还叫小姐……”

尹氏禁不住失笑。

“从老金那里听说了。”

“这个。”

“听他一说,你的想法是对的。比起供在寺庙里……夷平媳妇厚道吗?”

“是的,那婆娘勤快又干净,是个孝妇。”

“有几个孩子?”

“两个男孩儿,一个女孩儿。”

“不算多呀。”

“没脸啊。徒长了一大把年纪,老了有地方养老就够添麻烦的了。”

“不是的。是我没想周全。”

尹氏慢慢地从檐廊上站了起来,裹着白色亢罗衣裙的修长的身材上,散发着甚至有些庄严的气息。初生老太弯着腰跟随其后,对着消失在别堂门外的尹氏:

‘小姐!环伊少爷和别堂小姐成了乞丐之上的乞丐……’

咽了口唾沫。

她回到拔草的地方,像刚才的尹氏那样,仰望着柳树遮挡着的天空。

‘老头子,小姐答应了。呵,老头子,没有儿孙也能喝口水了。有我们的祭用水田,永万那家伙会给我们上一碗水的。老头子,我们的祭用水田……’

这会儿初生老太反而黯然神伤起来,又蹲下去拔起草来。

‘就是啊,小姐怎么会不答应呢,就是啊。现在,这把骨头就可以闭眼走了。’

初生老太的眼前浮现着满满当当灌满了水的稻田和成熟了的青黑的稻苗随风飘摇的情景。

“老奶奶!”

三月背着西姬来到别堂院子里。背在背上的西姬情绪低落。

“干啥拔草啊,叫石头干好了。”

“得了吧,闲着也是闲着,还能动的时候就得干活儿。”

初生老太微微一笑。

“什么那么高兴啊。”

“天气好,还能从万物的生长中晓得衰老的道理。”

虽然是答非所问,但嘴巴不由得张开来,嘴唇上又起了老人特有的痉挛。

“我要下来。”

西姬扭动着身体。

“是,小姐。”

三月把西姬放了下来。西姬也对着老太太蹲了下来。

“老婆婆,在做什么?”

西姬有些心不在焉。

“拔草啊。凤顺去哪儿啦?”

初生老太问三月。

“跟她妈走了。”

“听说凤顺的舅舅死了?”

“是。看来要办完丧事儿回来起码得三四天。那样儿的话,我得一直困在小姐身边了。”

“老婆婆!”

“是。”

“头发怎么这样子?”

还是随便问问。

“因为老了才这样儿。”

“因为是弯弯老婆婆才这样儿?”

“是。因为是弯弯老婆婆才这样儿。”

“凤顺说是风婆婆呢。”

老太太和三月一起咯咯笑了起来。西姬捡起谢落的海棠花瓣儿,装到裙摆里。看起来意气消沉。

“最近好像淡忘了些。”

“不过还是时不时地想起来就闹人。”

“正是依赖妈妈的时候,哪能不那样儿啊。”

说着,老太太突然叫道:

“三月呀。”

“啊?”

“现在薇菜已经过了时令了吧?”

“怎么啦?”

“就是,突然想起凉拌薇菜了。”

“没准儿,或许到堂山还能有没老的呢。”

“苟延残喘活过来了,就啥古怪的都想吃不是。”

“冬至腊月都能寻来竹笋呢,我去试试看。”

“要不我也慢慢儿跟过去?”

“老婆婆你?”

“一个趔趄鼻子就能够得着,再说啥都不干腿脚儿也……”

“那就走吧,带着小姐走走玩玩儿。走吧,小姐,上山采薇菜去。凤顺妈不在,情绪低落得很。”

三月撩起裙摆给西姬擦擦鼻子后拉上手。转出后院儿,来到老金头儿居住的菜地里。吉祥和狗蛋儿正在踢毽子,狗蛋儿的妹妹南伊则蹲在菜田间小萝卜的苗儿。初生老太看到后说道:

“真能疯,老大不小的踢什么毽子。”

流着哈喇子的狗蛋儿哇哇哇哦哦……卷动着舌头儿弄出怪声来气初生老太。

“你这家伙。”

初生老太举起拐棍假装打他。

“你姐奶下得好么。”

三月问南伊。

“嗯。”

她们穿过蔬菜地,开始爬坡。

“老金家的看到大孙子了,这回得稳重点儿了吧。”

听三月这么一说,拄着拐杖走一步歇一步地爬着上坡路,初生老太应道:

“狗还能改得了吃屎啊。”

西姬闷闷不乐地抓着三月的手走路。

“你说上哪儿能找到老金那么敦厚的呀,真是个不知好歹的婆娘。女人找错男人伤脑筋,男人找错女人也焦心哪。”

“对了,老婆婆。”

“咋啦?”

“你说首尔来的那个客人哪。”

“……”

“实在是笑死人了。听贵女说,也不是什么金冠朝服,还让吉祥掸啊吹呀弄干啊的,戴在头上的那个也掸啊吹呀弄干啊的,然后像供奉牌位似地供起来呢。”

“看来像婆娘一样心细啊。”

“凤顺妈给做了一件衣服,结果还要一件呢。看来要呆一阵子喽?”

山谷为深色的叶子所覆盖着。缕缕阳光下也有新芽的嫩绿在晃动着,但丛林里的空气是阴冷而潮湿的。被熊莓和山葡萄滕所覆盖着的小溪上,嘟噜噜嘟噜噜地传来了水流声。觉察到人声的山鸽扑棱棱飞了起来,把西姬给吓了一跳。

“背上小姐吧,小心蟒蛇出来。”

初生老太提了个醒。三月把箩筐交给初生老太,背起了西姬。

“三月呀。”

“是,小姐。”

“在很早,很早的时候,凤顺摘来过莓。”

“熊莓得再等一阵子才能熟。”

“睡几天才能熟?”

“到了割大麦的时候,得要个把月才行。”

“个把月是几天啊?”

“三十天还多呢。”

“比奶奶的岁数少吧。”

“那可不,和爹爹的年纪差不多。”

“那可真好吃。”

西姬拥抱着三月的脖子,咽着口水。

“好吃什么呀,酸酸的,也不甜。”

“不对。”

“比起熊莓,糖稀更好吃,蜂蜜更好吃。”

“不对,莓好吃。”

西姬用拳头捶打三月的背。

“一点儿都不甜的莓,好吃什么呀。”

“不对,不对!”

“可是小的还是觉着蜂蜜和糖稀更好吃啊。”

“不对,不对!莓好吃!”

西姬掐三月的脖子,抓她的头发。

“啊,哎呀!”

“快说莓好吃!”

“是,是,小姐,莓好吃。”

“就是。”

初生老太突然停住了脚步。眼前的树墩旁边有一只灰兔子。正吧唧着嘴巴专心吃着什么东西,此时突然和初生老太对上了眼睛,也许是因为事情发生得太突然,竟昏头昏脑地一时忘了逃跑。初生老太悄悄蹲了下去,放下拐棍伸出双手。

“兔子啊,兔子啊,过来吧。”

说时迟那时快,兔子蹦跳着如一缕烟雾消失了。

“哈哈哈……哦哈哈哈,兔子啊,兔子啊,过来吧?哈哈哈……哎哟,我的肚子啊!”

三月把乱蹬腿的西姬放了下来,捂住了肚子。

“老婆婆,哈哈哈……哈哈哈,过来吧,兔子,兔子就能过来啊?哎哟,真是的,哈哈哈……笑死我了。”

“我也是惊慌失措当中,也就……有啥那么好笑啊?”

但是,初生老太也坐到地上嘻嘻笑着。

“兔子哪儿去啦!”

西姬叫了起来。

“兔子哪儿去啦!”

噔噔噔跺脚。

“早就跑掉了。”

三月感到事情不妙,故意望着远山说道。

“给我找来!”

“都跑掉了呀。”

“给我找来!”

“哪儿能抓得住啊。”

正在林子里争执不休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吉祥气喘吁吁地出现了。

“吉祥!把兔子给赶走了。是三月赶走的!是老婆婆赶走的!”

西姬告状似地放声哭了起来。吉祥摸不着头脑,从三月那里听了大概的经过以后说:

“小姐,下次我给你抓兔子,放夹子给你抓。”

“小姐,吉祥会给你抓兔子的。”

三月也一起哄。

“不——要!傻瓜笨蛋!风婆婆!为什么赶走兔子!”

西姬跑了过去,拳打还坐在地上的老太太的肩膀。

“哎哟,这可怎么办哪。愁死我了,那该死的兔子!”

初生老太直愣愣地望着兔子跑没影儿的方向。

“止住了吧。哭了就会来狐狸把你叼走。”

西姬的哭声小了一些。并不是因为害怕狐狸,而是因为即使哭了闹了,三月和初生老太也绝不像凤顺妈。凤顺妈身上有妈妈的味道,而这些人身上没有。

“我要回家!去告诉她!告诉凤顺妈!”

说着,西姬止住了哭。

“凤顺妈可是不在呀。”

三月故意气她,但西姬没有搭理。然后装腔作势地:

“老婆婆讨厌!三月也讨厌!不要来,不要回家!”

“好的,小姐。就我们自己回家吧。”

庆幸没再哭闹的吉祥,兴冲冲地赶紧给出后背。

“吉祥,你怎么来的?”

“想来,就来了。”

吉祥背着西姬走下林间路,回答道。

“我们也就回去吧。”

初生老太拄着拐杖站了起来。

“好吧。”

“都是因为想妈妈了,她才这样。”

“可不是嘛。要是凤顺妈在,肯定还要哭闹的,可怜的小姐。”

“那凤顺妈人可真好,心地再善良不过了。”

她们远远地掉在后面,看着吉祥背着西姬下坡的背影,走走停停地也赶下山来。

“小姐。”

吉祥叫道。

“嗯?”

“我给你抓兔子。”

“嗯。”

“一根汗毛儿不伤地,用夹子来给你抓。”

“嗯。兔子吃什么活着呀?”

“它吃草,也吃树上的果实啊。”

“不吃饭吗?”

“不吃。”

“糕也不吃?”

“是。”

“那个时候,妈妈给鸟喂过米。因为鸟飞到院子里来了。”

吉祥闭上了嘴。从沟谷走到堂山楼阁前,吉祥开了口。

“小姐。”

“嗯?”

“那边那个天上的云彩像什么?”

“哪儿?”

“那边那个一团一团地升腾的云彩呀。”

“那是什么?”

“像不像有人骑马走啊。”

“不知道。”

“要是能够骑着大大的风筝上去看看,那该有多好啊。要是骑着风筝不停地往上走,走到天的尽头,肯定很好玩的吧?”

“上去干什么呀?”

“大师说过,不停地往上走,就有座须弥山。到了那个须弥山啊,说是统统都是用金银珠宝盖的房子呢。”

“金银珠宝是什么呀?”

“那个,小姐不有过年的时候戴的饰物吗?那个绿色的珠子,太太手上戴着的戒指,那些就叫金银珠宝。”

“啊啊,知道了。我也知道,我妈妈也有绿色的戒指,黄色的戒指,白色的,还有,嗯,嗯,簪子,嗯,嗯……”

说着,西姬像是骑马似地在吉祥背上耸动着,张开了两个胳膊。

“有这么,这么多。”

“……”

“妈妈说过,那些都要给我的。珠子啊,戒指啊,簪子啊,那些都要给我的。”

吉祥没有说话。西姬失望了。最近,西姬不再那么耍脾气要妈妈了,看来她逐渐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妈妈的事是个禁忌,是不能说出口的。但是,只要禁不住想妈妈了,她就会抓住小事闹翻天。当希望有人给自己讲妈妈的事的时候,她就像刚才对吉祥那样,绕着弯儿打探,但就是没有人给她讲妈妈的事情。

西姬的心长大了。悲伤,比起别的孩子,给了她更多的智慧。

“吉祥啊。”

“是。”

西姬只是叫了一声,然后把脸贴在吉祥的后背上,看着云彩。云彩不断地从江对面的山峰里涌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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