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假期，我去了一趟向往已久的中欧。从布拉格到CK；从哈尔施塔特到维也纳；最后到布达佩斯。有个奥地利人耸耸肩说：你们的路线全这样！好吧，对我来说，这更像是一段追随茜茜公主的旅行，感受点点滴滴、无可挽回的遗憾如何在最终组成了“命运”。这样的地理故事，对一个女人来说，总是感慨良多。
奥地利.哈尔施塔特
感慨从茜茜喜欢的湖边的格鲁纳鲍姆酒店开始。这栋贵得离谱的小楼被湖光山色簇拥着，显露出略微冷漠的不凡气度。父亲曾教导她：“如果你心中烦忧，就到大自然中去”，她确实是那么做的。拎着长裙从草坡上奔下来，15岁的脸上洋溢着出身高贵却又终日肆意乡野交融的那种活力与美丽，阳光一般，轻而易举俘虏了在森林的小路上纵马而来的年轻的弗兰茨·约瑟夫皇帝。
于是，还是少女的她，成了腐朽而庞大的哈布斯堡王朝的皇后。迎娶的船在多瑙河上顺流而下，天鹅飞过水面，翅膀轻灵地略过水中倒映的古老的葡萄酒庄，小丘顶上的修道院，蓝色的天主教堂……面色红润、双唇紧闭的茜茜公主在一片欢呼声和喧闹声中乘船直抵维也纳。人们欢声雷动，这朵巴伐利亚含苞待放的玫瑰似乎代表着新的幸福。直到这时，一切如意。
接下来的故事，有点像我等了半小时等来的这条格鲁纳鲍姆酒店的煎鳟鱼，贵而难吃，充满了名不副实的幻灭。
看《茜茜公主》时，我尚年幼。这部华丽轻浮的片子像小时候听的所有童话故事一样，充满了海市蜃楼的圆满，开头永远是：很久很久以前；而结尾，则是主人公们圆了极乐世界的梦想……尽管我被这部巴洛克风的电影的气味和音乐蛊惑得沸沸扬扬，心底隐约的疑惑却挥之不去：too good to be true。后来认字多了，找来奥匈帝国的资料看，证明童话都是骗人的，居然如释重负长叹一声。
奥地利.维也纳
维也纳是一个温文尔雅的感伤无处不在的地方，而且时时絮絮叨叨地把玩这种感伤。以灰绿和金色为主打的巴洛克风，组成了这座城市富丽堂皇的调性，教堂、歌剧院、旧皇宫、广场、咖啡厅……无一不散发着暖融融的得意和毫无节制的奢华；倒是哈布斯堡王朝的历代帝后们的青铜塑像，无论在阳光下还是在微雨中，都有一种淡淡的布尔乔亚的惆怅。
几百年来，全奥地利人都认同“宁要中庸的和平，也不要辉煌的战争”这样的处世哲学。几百年来在太平世界里的养尊处优，终于使他们拥有了和德国人截然不同的气质；那种精巧、脆弱、敏感、讲究体面和自尊，和天生有大志向的德国人迥然相异。大志向是那么影响享受，所以奥地利人将之从生活中直接剔除出去了。
奥地利人将毕生心血用于享受。戏院里笙管不绝；各个小修道院都能拿出自己酿制的特色葡萄酒；不起眼的街角咖啡馆里放着的桌椅都是大师的杰作；小市民的心理问题成了人类心理学上最重要的突破……文学与艺术喷薄而出，国家却危机四伏。
1848年弗兰茨·约瑟夫皇帝加冕时只有18岁。在他68年的统治生涯中，经历的正是一个强大帝国漫长而痛苦的衰落及崩溃过程。这位受过严格宫廷教育的皇帝不得不毕生威严勤政，这直接导致了他与从小在巴伐利亚秀美的湖光山色中自由成长的爱妻格格不入，渐行渐远。
成为伊丽莎白皇后的茜茜依然特立独行。从内心里，她一直拒绝扮演传统的妻子、母亲、皇后以及一个强大帝国的形象代表，深宫繁琐的社交礼仪常常压得她喘不过气。
穿过黑色铁铸的大门，走进霍夫堡深如沟壑的走廊。论奢华，这里远不及凡尔赛，然而这是茜茜的冬宫。眼前是皇宫举行舞会的大厅吧？头顶吊着巨大华丽的水晶灯，白色的墙壁上画满了金色的花枝；大厅的中央有一座白色大理石的扶手梯，像柔软的藤蔓那样蜿蜒而下。弗兰茨·约瑟夫皇帝和茜茜曾并肩从扶梯上缓步走下来，接受人们的欢呼和……非议。维也纳宫廷的贵妇人一直偷偷嘲笑茜茜，她的舞姿，她的装扮，一度成为被消遣的热门谈资。事实上，长久以来，茜茜和维也纳宫廷之间从未和解过。电影里，她曾因为紧张而在重要的王公会见中剧烈咳嗽，声音被轰然放大到高高的天花板上去，传遍整个大厅。“她这是怎么了？”特蕾莎皇太后问身边的女官。这位哈布斯堡王朝唯一的女性统治者，茜茜的婆婆，声音充满了克制的嘲讽和惊诧。
结婚一年后，茜茜怀孕了，深受妊娠反应的折磨，终日以泪洗面。女儿刚一出生却被抱走了，婆婆认为她没有能力带孩子。又过了两年，第二次怀孕生女，伴著她的依然只有泪水……宫廷里的人觉得她很笨，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出访意大利时，那里的人民对她充满敌意；只有到了匈牙利，她才见到一张张充满热情的脸。从这时起，茜茜开始学习匈牙利语。每当在维也纳住得要窒息时，她就启程去匈牙利呼吸新鲜的空气。
匈牙利.布达佩斯
布达佩斯处处是茜茜的芳踪。
尽管茜茜的生命大都消耗在不断的匿名旅行中，可是对布达佩斯她的确情有独钟，住了七年。用电影里她婆婆的话说：“要想找奥地利皇后，您得去匈牙利！”
作为一个历史悠久而独特的民族，匈牙利人并不满意奥地利帝国对他们的统治，反抗活动层出不穷。但是这个美丽的国度却深深吸引着茜茜，她从内心里欣赏那里的音乐、土地和人。对于匈牙利人来说，茜茜也是个完美的皇后：她用她的真挚和美貌使得两个爱她的男人，奥国皇帝弗兰茨和匈牙利首相安德拉希伯爵达成了谅解，最终建立了奥匈帝国。
匈牙利人民回馈了茜茜足够的敬仰与热爱。凡是她涉足过的地方，都会被重点勾画和强调一番，深藏温度与情怀：马加什教堂里有茜茜公主加冕时佩戴的面纱，布达佩斯多瑙河上有以她名字命名的伊丽莎白桥，布达和佩斯都有所谓的“茜茜公主咖啡馆”，而格德勒的城堡庄园更是因为深得茜茜的芳心而被匈牙利人民细心呵护，引以为豪。连驯马和骑术表演中，也会选一个年轻姑娘扮成茜茜公主的模样，红衣靓马秀气娇俏地表演盛装舞步，引得游客们端着相机一通疯狂追拍。
电影里，在匈牙利首相安德拉希伯爵的舞会上，茜茜以奥地利皇后的身份对匈牙利贵族说：希望匈牙利成为一个安定、自由、幸福的地方。说这话的时候，她端坐在一张红色的巴洛克风的沙发椅上，面容甜美而坚定，声音里除了单纯的向往，还有郑重的承诺和勇敢的担当。嗯，安定、自由、幸福——我对自己未来的生活碰巧也有极其相似的期许。只是，期许再美好，说到底还是像童话故事的开头“很久很久以前”那样脆弱，不足以抵抗生活的轨迹。生活自有它诚笃的走向，它带来多少欢笑，就会带来多少悲伤。
容颜出众、魅力非凡的茜茜拥有许多男人的爱慕，英俊而有权势的安德拉希伯爵是其中竞争力突出的一位。然而他的热烈把茜茜烫着了，后者逃也似地跑回了维也纳。当然，那个时候，弗兰茨已经因为苦恼而投入了其他女人的怀抱。孤独的、终生处于忧患之中的皇帝依然爱着皇后，他常年为茜茜写情书，可是这并不妨碍他在为国事伤神一夜之后，清晨溜到年轻的情妇床上放松自己的肉体。皇后则努力成全着焦头烂额的皇帝，为了能让他的情妇自由出入皇宫，她将他的情妇升格为“皇帝的女友”（这真是个有创意的title！）；亲自调解皇帝和情妇之间的矛盾，邀请她（们）参加皇家的旅行……历史资料和美泉宫、霍夫堡的讲解都是如此说的，可见总有七八分真。然而正因为这七八分“真”，让听者的感觉糟糕透顶。
生活是真的，但不是那样的真；生活也是美的，但不是那样的美；生活也是善的，但不是那样的善。幻想和现实之间，就是差了这样微妙而致命的距离。正是这点距离构成了我、你、她的宿命。
甜美的电影就像必理通药片，它的无辜篡改只是为了治疗生活的残酷。这种残酷不仅表现在让茜茜成为自由精神和传统宫廷规矩间徘徊的悲剧人物；还表现在一点一点剥夺了她的快乐，直至生命。
1889年1月30日，茜茜唯一的儿子，奥匈帝国的皇储鲁道夫大公，在维也纳郊外的皇家狩猎场梅耶林的一处小木屋中，对着自己十八岁的情妇玛丽·费采拉的头部开了一枪，在尸体旁呆坐了几个小时后，鲁道夫皇储留下一份遗书，随即开枪自杀。
茜茜和丈夫之间的感情，似乎随着他们唯一的儿子一道，被埋进了坟墓之中。1889年之后，茜茜公主开始在全世界旅行，她只穿黑色衣服，打着一把皮制阳伞，用一把棕色扇子遮面的身影出现在欧洲的各个风景秀丽，人文荟萃的角落，直到生命的终点。
在瑞士日内瓦，1898年的一天，她和随从即将登船，某个意大利的无政府主义者为了“一鸣惊人”，猛然拔出锥子，对着她的胸部扎进去。从表面上，茜茜公主的胸口只有一个很小的血点，其实锥子已经刺中了她的动脉，鲜血在胸腔内喷涌而出。但她仍然站起来，走到了船上，然后，颓然倒下，临死前只来得及问了一句：发生了什么？ 她曾经写诗说：我希望我的心能开一个小口，好让我的灵魂飞往天国。果然她死于心脏的小口。
由于奥地利皇室的奇特诡异的安葬方式和死亡艺术，哈布斯堡王朝的成员都被“分尸”埋葬，茜茜的尸体被放置在了维也纳三个不同的教堂！
圣奥古斯丁教堂主祭坛的右侧洛雷托小礼拜堂，有一扇黑色的门通向一个小小的房间，房间的一排银瓮里安放着包括茜茜和她的夫君在内，哈布斯堡王朝54位皇室成员的心脏。
圣斯蒂芬大教堂所在的位置原来是一片墓地，在当初废除墓地建造教堂的时候把清理出来的成千上万具骸骨都安置在了教堂地下庞大的墓穴中。那个终年幽暗不见天日的墓穴除了是无名黎庶的归宿，也是哈布斯堡王朝皇室成员除了心脏以外的其他内脏的存放地。
哈布斯堡皇室成员的五脏六腑有了安魂之所，但最终收纳骨肉皮囊的却是维也纳老城内的卡普齐纳教堂的地下室，哈布斯堡王朝的皇冢。里面放置有自从1633年以后哈布斯堡王朝家族的140位的锌或铜制棺椁。其中包括茜茜。巨大的棺木是阴沉的，却也充满了安息的意味。这里的皇室成员生前都过着惊涛骇浪的生活，未必不希望自己有这样的结局。无论怎样的人生，总有解不开的死结，总有致命的缺陷，死亡负责将人们从那样的困局中解脱出来。
而我，像当年观看电影一样看着死亡铸就的巨大寂静，依然保留了做梦一般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