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底,母亲给我打过一次电话。听到手机响的时候我正在去安亭的路上。我赶忙将车子停在路边。
八十三岁的母亲很少给我打电话,因为她不识字。老年机上yes和no键还是在父亲去世后的第二年正月里,她孙子教了一天才记住的。母亲不认识自己儿子的名字,打电话时便挨个号码的揿,打通就挂掉了。
所以,这个电话还是我打过去的。母亲接通电话便问:“三毛子该?还是二毛子?”三毛是我弟弟的小名。我问她有什么事。她说和隔壁的吵了一架,因为“在北埂之渠边点了几行黄豆,隔壁的说点过了界,我说没有,就吵起来了,吵得很厉害,以我老早的脾气我们俩就干起来了,现在我忍了,她都不让我走她屋后的小路。”
住隔壁的是我喊“大妈”的老人,比母亲大一岁。她们是几十年的老邻居。以前在前头墩子的老屋就是山墙挨着山墙。弟弟分家后房子搬到北埂之渠边,母亲和他过。大爷去世的早,大妈将七个孩子拉扯大,结婚的结婚,出嫁的出嫁,最后也是和她小儿子过,依旧是邻居。记事后看见她们吵过几次,但都没记仇,很快就会和好的。去年回家几次,每次母亲都喊她过来吃饭,我相信大妈家来人也会喊母亲吃饭的,她现在也是一个人住。
北埂之渠是村里的,渠边的路是集体的。
“就为这事吵架?”我说完这话立刻就后悔了。话,没错,错的是语气,像儿时父母埋怨我们的那种。果然母亲的口气软了:“我不理她,她不让我走,我就走东边,没事就不出门,呆在家里”。我对她说:“三毛“五一”就要回家,我让他去问问”。母亲立刻就精神起来:“你呢?回不回家?”我吱唔了一句:“还不知道呢。”
放下电话我的车子迟迟发动不起来。窗外阳光柔柔的,风软软的,好天气。只是视线中一片荒芜,这里原来都是厂房,规模都不大,去年被当作违法建筑拆除了,复耕却没复种,人退草进,杂草夹杂着一丛丛细杆的芦苇,不时有麻雀从眼前飞过,叽叽喳喳的。我掏出一支烟。
母亲一生都是个要强的人。
生产队的时候,父亲带队里几个劳力去安庆石化搞副业,家里家外忙碌就是母亲了。那时母亲能干,在永久圩卸石头,在沙包江边挑芦柴,在普济圩挑稻草,都是好几里的路程。肩上压着二百多斤的担子,走路脚下生风像小跑一样,队里许多劳力都自叹不如。
土地到户那年我到老洲中学读初一,十多岁时还不会干活。礼拜的时候她让我锄草,浇粪,却不要我挑担子,说我身上的骨头还嫩,伤了医不好,会后悔一辈子的。每次锄完草她就站在地头望望界桩,看看界沟。有时候还竖起锄头杆子,像瓦工吊线似的瞄瞄,发现邻家锄过了界,哪怕过了一寸两寸也要跑过去掏回来。这个习惯到我外出二十多年,土地包给别人时仍旧没有改掉,回家还得到地里去找她。我说她,自己又不种地了,操那份心干嘛?她总是说,那不行,给别人种是一年一年的,地是我儿子一辈子的,如果儿子哪年回来了,地被人占完了怎么办?
只是直到现在我仍没有回老家种庄稼的迹象,母亲也好几年没地种了,连村西边的菜园也被别人家的树围得荒废了。她只好屋前屋后,沟边渠边,一锹一锄垦出了五六分地,栽点菜,也种点花生,玉米等作物。
母亲和土地打了一辈子的交道,她闲不住,也见不得土地闲着。
北埂之渠在弟弟家后面。以前两边都栽了很多树,白杨、柳树、尤其苦楝居多。后来被村里集体砍伐掉了,两边能种庄稼的地方,谁家地头埂的,和谁家房子齐的,就是谁家的。母亲种的黄豆大概就是种在那里的。
工地上很忙,随后几天我很快便将这件事忘记了。
上个礼拜天,弟弟一家来我家玩,午饭时我突然想到母亲电话里说的事,便问他“五一”回家怎么处理的。弟弟笑笑,那有什么事情啊,只不过是说了几句气话而已,我回去她不还是喊大妈过来吃饭了?大概是想你回去呗。
弟弟在笑,我却笑不出来。忽然觉得她们真的像我们小时候一样,今天吵架明天又玩到一起了,但那时我们是无忧无虑的,白天打得哭哭啼啼或者头破血流,晚上回家有大人罩着护着,哄哄就好了。现在她们夜里却都是独自面对孤灯,独自守着漫长的黑夜,还有一种茫然。
母亲是,大妈是,程家墩许多孤寡老人也是。我没有笑,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