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真实生活改编。
01
在14岁的夏天,我终于确定自己是抱养的孩子,多年的揣测得到证实。
傍晚时分,妈妈、姐姐和我在路边停靠站下了长途客车,又急匆匆走了十多里的土路,才跨进那间低矮的瓦屋。
奶奶闭眼躺在地面的草席上,当地的风俗就是人之将死,必须离开床铺睡到地上。
我们三人蹲下身,妈妈和姐姐连声叫喊奶奶,奶奶没有丝毫反应,待我蚊子似的哼了一声奶奶,气息奄奄的奶奶突然睁开眼睛,瘦如枯枝的手一把钳住我的胳膊,“滚开,野种!你这个祸害,还我的儿子,我那苦命的儿啊……”
她的眼神犀利阴冷,让人不寒而栗。多年以后,我才明白,濒临死亡气若游丝的人何以爆发出如此不可思议的力量,因为她的心中蓄积着旺盛的恨。
我吓得不知所措,妈妈霍地站起来,一把把我拽到她的身后,我能感觉到她在颤抖。
02
当天夜里,奶奶去世。
在奶奶骨灰下葬的时候,我不能头戴白色的孝帽,不能手捧哭丧棒,不能领头站在棺材跟前,而这些都是作为孙子应该尽孝的仪式。
显而易见,我没有被当作奶奶的孙子看待。
前一天晚上,妈妈红着脸为我捍卫权利,我两个姑姑异口同声地数落她,“你是疯癫了,还是脑子被驴踢过了?你比谁都清楚,他自始自终就不是刘家人,老娘在世早有交代,不允许刘豪戴孝,否则她死不瞑目。”
妈妈以为我睡着了,半夜我被小便憋醒 ,听到了她们的争吵。
奶奶下葬的当天下午,妈妈带着我和姐姐离开乡下,返回城里。
一路上我鼓着嘴,闷声不吭,不理会她俩,到了城里的出租屋,我张口就问:“你还要骗我多久?我倒底是不是你亲生的?”
妈妈舔舔干巴的嘴唇,咽了一口唾沫,才轻言轻语地说:“你确实不是刘家人,我抱养的。”
虽在意料之中,我还是“嗷”地一声,嚎啕大哭。
03
妈妈平静地说出了我的身世。
早先年,妈妈带着姐姐留守农村种植庄稼,我爸进城,结识了一起打工的我生父。
一次我爸不慎掉入河中,生父救起了我爸,自己却丢掉了性命。
之后,我生母独自离开,把尚在襁褓中的我抛下来。
于是,我妈抱我回了家,并把我的名字由夏豪改为刘豪。
奶奶重男轻女,要我妈再为刘家生个男孩,我妈没有同意,说家里负担不起,后来我爸因病去世,奶奶因此迁怒于我妈 和我,说我们断了刘家的根。
果然如此,跟我揣测的一样,我不是刘家人。
打我记事开始,就感觉到周围的人对我非常不友善,尤其奶奶对我非打即骂,从来没有好脸色。
我妈也是如此,明显偏心姐姐。
她当初把我抱回家,也许是出于道义,也许出于怜悯之心。
可是,现实骨感,多照顾一个孩子,要多付出多少精力和心血?加之物质条件窘迫,也许我就成了一块烫手山芋,妈妈早就后悔当初的选择了吧?
04
我五岁的时候,一次从外面回家,妈妈和姐姐慌乱地藏着东西,我估计是食物,因为姐姐正鼓着嘴,使劲地咀嚼,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甜味。
趁她们都不在屋里,我到处翻找,终于从床铺下面的玻璃瓶里,找出几颗从来没有见过的糖,迫不及待地撕开糖纸丟进嘴里,我陶醉在陌生的美味之中。
妈妈冲进屋里,扒开我的嘴让我吐出来,好像我吃了有害的食物,见我紧紧咬着牙齿,就狠狠地拍打我的后背。
那是我第一次吃大白天奶糖,还是偷来的,比我大四岁的姐姐吃得,偏偏我吃不得,我犟嘴,妈妈就大声呵斥,我心里对她产生埋怨。
奶奶经常跟妈妈争吵,幼小的我隐隐约约地觉得那个家容不下她,于是,在我六岁那年,妈妈带着姐姐和我去了一百多里外的城市。
我就读于城郊的小学,五年级的星期天,妈妈时常带着我一起来到电厂码头,她给人搬货卸货,我一路捡拾费碳煤渣,可以卖钱,可以家用,而姐姐可以留在家里(后来知道,姐姐在家里做手工编织)。
太阳当头照,晒得我头上滋滋冒油;风一阵一阵地刮,灰尘弥漫,呛得我张不开嘴,我边干活,边在心里嘀咕妈妈,甚至诅咒。
05
妈妈的区别对待,渗透在生活的方方面面,以至于我对妈妈的怨恨越积越多,直至12岁的我第一次离家出走。
起因是我一直想要一双新款运动鞋,专卖店橱窗外我一次又一次地徘徊,可是,妈妈总喊着没钱,却转身给姐姐买来连衣裙,我气不过,趁妈妈不注意,撬开柜子锁偷了钱买来运动鞋,并把鞋藏在床铺的底下。
纸包不住火,当天晚上,妈妈从码头下班回家,发现钱少了,当即暴跳如雷,拎过我的耳朵大声责问,我昂头撅嘴,死活不承认,于是,妈妈用扁条抽打了我。
半夜里我抚摸着疼痛的胳膊,悄悄起来,溜出了出租屋,我早就怀疑不是妈妈亲生的,要去找我的亲生妈妈,再怎么样,亲生妈妈待我总好过外人。
我跑去车站,可我不知道去哪个地方,口袋里又没有钱,售票大厅游荡了一会,实在无处可去,就在车站外面四处转悠,看黯淡的灯光下,一群民工摊坐在地打扑克。
我居然卷缩在他们中间睡着了,眼一睁,天色大亮,我站起来,晃晃悠悠,只好往回走。
木门敞开,妈妈没有上工,垂头坐在木桌的旁边,平常这个时候,她早去电厂码头搬煤渣了。
一见我面,妈妈扑了上前,猛然扇了我两嘴巴,姐姐也跟着吼起来,“你回来干啥,咋不死在外面?害得我们大街小巷找了半夜?”
我不服气,边哭边大声嚷嚷,“要不是无处可去,你以为我想回到这儿吗?呜呜呜,你们这么对待我,我是不是抱来的野孩子?”
“你个兔崽子,心要狗吃了,居然说出这么没心没肺的话来,还是人吗?要不是妈妈……”姐姐咬牙切齿地捶打我。
妈妈不等姐姐说完,转过身拿起她挑煤的扁担要抡我,不是姐姐拦着,我后背非被捶成两截。
妈妈拄着扁担,气喘吁吁地骂我,“你今天可听好了,你就是我吴凤英和刘家成的种,走到天涯也赖不掉,再胡说八道,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06
那次风波平息之后,我嘴上不说什么,但心里的想法不因她们的打骂而轻易磨灭掉。
这次奶奶去世,妈妈亲口证实我和刘家没有一点血脉连接,我是刘家多余的人,这更坚定了我要离开她们的念头。
我更沉默了,有时十天半月不跟她们说一句话,没有人知道我内心想什么。
中考成绩出炉,我没能考上心仪的重点高中,我对自己极其失望。一个寻常的日子,我不告而别,带着几本书和平时积攒的车费 ,乘车去了南方城市。
我要从此脱离刘家,打工挣钱养活自己。
我成了流水线上一名工人,上班沉默无语,下班喝酒抽烟玩游戏,一个枯燥重复另外一个枯燥,一个无聊重复另外一个无聊,日出日落,周而复始。
两年的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我把自己与过去的一切隔绝,不与任何熟悉的人联系。
我对自己千篇一律的生活越来越厌倦,我想改变现状,我想挣更多的钱,不期然,误入传嚣的魔窟。
手头积蓄被榨光后,他们日日给我洗脑子,要我拉更多的熟人进来,没有人替换,我若想出去,简直比登天还难。
我被折磨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说出了妈妈的手机号码,没有料到,电话拨出去,妈妈第一时间接听,开口一连串地问:“小豪,是你吗?快告诉妈妈你现在在哪里?你过得好不好?你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不联系家里?……”
我叫了一声“妈妈”,妈妈在那头嚎啕大哭。
07
起初他们只要钱,不肯接受妈妈进来,因为通过谈话,他们得知妈妈只是普通的农村妇女,身上榨不出多大的油水。
妈妈执意要进来,说她做饭手艺特别好,又可以打扫卫生,保管把他们一群人照顾得好好的。
他们折磨了我两个多月,知道我没有多少利用价值,等同于废人,终于同意用我妈妈来换我,但同时警告我,一旦我出去胡乱说话,就会报复到我妈妈身上。
事实上,他们是言而无信的,他们既想要人,更想要妈妈口袋里的三万元,或者说,钱让他们放松了警惕,加之妈妈不见兔子不撒鹰,最终他们放了我,带走了妈妈。
姐姐在远处接应我,我们平安地回到了家里,我们不敢报井,生怕他们加害妈妈,准备四处凑钱赎回妈妈。
而妈妈在半个月之后,机智地脱离魔窟,并成功地报了井,因为妈妈撕碎衣服,打成布绳从六楼滑下来的时候 ,摔断了腿。
08
在和姐姐独处的两个月里,姐姐说出的才是我真实的身世。
当年我爸和生父确实在一起打工,平时小有矛盾,一次我生父酒后与我爸发生争吵,失手打死了我爸,被判了三十年。
事发的第二天,我生母就把我丢在我爸和生父居住的出租屋里,独自远走高飞。
我妈生怕我冻死饿死,抱起我,带我回家,在给我爸办理了后事之后,又抱着我找到我生父的老家。
可是,风雨飘摇的屋子里,年老的奶奶瘫痪在床,没有能力抚养我,其他夏家人,没有一个愿意接下我。
妈妈只好又把我带回村里,刘家人都骂妈妈傻,家里这么艰难,还要把仇人的孩子抚养长大,真是猪油蒙了心,尤其奶奶,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处处刁难我。
我一天一天长大,一天一天懂事,妈妈生怕周围人知晓我身世的人伤害到我,于是带着我和姐姐,离开熟悉的村庄,来到陌生的城市。
妈妈又要姐姐隐瞒我的身世,姐姐有时气不过,妈妈说不出多少大道理,只有独自叹气:那怎么办呢?大人有罪,孩子没有错,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巴掌大的孩子冻死饿死?
09
妈妈出生农村贫寒人家,读书不多,也有重男轻女思想,她觉得我姐长大后反正嫁人,男孩子不同,没有能力撑起门户,连老婆也讨不到,岂不是误了我终身?
因此,妈妈对我要求比姐姐严厉。
我五岁那年,她和姐姐把大白天奶糖藏起来,是因为我正在换牙,之前因为经常偷吃白糖,导致满嘴蛀牙。
其实妈妈当时承诺,等我牙好了再买大白兔,但我只记得妈妈因为我乱吃糖打了我。
妈妈带着我去捡煤渣,是因为那段时间我贪玩,学习成绩直线下滑,所以,妈妈要我多吃苦,要我晓得生活的艰难,才会用功读书。
妈妈那次不肯拿钱出来给我买运动鞋,就是担心我不学好,沾染上跟人比吃比穿的坏风气,而姐姐那条新连衣裙,是熟人家孩子嫌尺寸小,过了退货日期,折价卖给妈妈的。
事实上,妈妈为了供养我们,一人打几份工,过的是牛马一般的生活 。
姐姐拿出一本存折,上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数额大小不等的存款,从我五岁直至现在。
妈妈省吃俭用,攒下钱供我和姐姐读书,还为我将来娶亲生子作打算。
我在外这几年,妈妈经常去周边城市省内省外找我,逢到节假日,端起饭碗就流眼里,嘴里念叨着我在外面吃苦受罪了。
10
医院的病床上,我攒住妈妈的手泣不成声,请她原谅我。
“除了十月怀胎,你跟我亲生的孩子有什么区别?自己的孩子做错事,有什么原谅不原谅?也怪我脾气暴躁,从小到大,没少打骂你,怪不得你记恨我。”妈妈摩挲着我的头发。
妈妈出院回家,一个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的夜晚,我坐在妈妈身边,问她为什么对我这么好,难道不应应该恨我吗?
妈妈眯着眼,望着门外,然后收回目光,用手比划着,“喏,你就这么一把大 ,精瘦精瘦,哼哼唧唧,比小花猫哭喊的声音小多了,怎么恨?恨得着吗?
你一天一天长大,会朝我笑,会牙牙学语叫我妈妈,会拍着小手扑入我怀里,我的心都被你融化了,哪儿还有恨存身的地方?
妈妈识字不多,讲不出多少大道理 ,但也晓得,既然接受了你,就得把你养大教好,否则,但凡你有什么差池,不得有人戳着我的脊梁骨骂:你看 ,倒底不是自己生的孩子,就这么刻薄人家。
我无论如何对待大丫,毕竟亲生的,外人不会说三道四 ,对你就不同了 ,他们会放大我对你的不好。
再说,一朝一晚,天长日久 ,就是石头也捂出了感情,早就把你当作自己的孩子了 ,哪里还分得出来亲生和领养?”
11
在外这几年,饱尝世态炎凉和人情人暖,没有姐姐和妈妈这番话,我也能体会妈妈的良苦用心。
妈妈为我吃辛受苦,我是男子汉,接下来该我为妈妈,为这个家遮风挡雨了。
我哪儿也不去了,就在妈妈和姐姐居住的城市打工,这样可以早晚回家。
我一边挣钱,一年学习计算机,同时重拾文化课程。
你能相信吗?
不过三年时间,我不但拿到计算机等级证书,还如期考取了在职大专班。
如今我供职于一家通讯公司,收入稳定 ,还举全家之力,贷款买了小套,我们终于拥有了城里自己的家,结束了颠沛流离的寄居生活。
你养我大,我养你老,此后余生,我要好好地孝顺我妈,善待我的姐姐。
我知道,未来的路上不会断绝风吹雨打,但因为身后有母亲和姐姐的支持 ,我会一路向前,风雨兼程,无所畏惧。
我也相信,爱播撒在哪里,哪里就会春暖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