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耶路撒冷》,七0后的精神归依

看到耶路撒冷的书名,让我想起到过的耶路撒冷这座石头城,想起虔诚的信徒们亲吻苦路,朝圣圣墓大教堂,还有犹太人的哭墙前的痛哭和诵读旧约。耶路撒冷是一座现实中的城市,也是一座精神的家园,用这样的书名看出作者的像征意义。翻开目录共十一章节,景天赐这个名字突出在中间的位置,像一艘行驶在运河中的船,上下是对称向后的两条波浪线,上部是初平阳、舒袖、易长安、秦福小、杨杰,下部是杨杰、秦福小、易长安、舒袖、初平阳,景天赐在中心,像镜子,呈现出实景和虚影,肉体和精神的关系。从书名到目录的精心设计,显示了这是一部围绕景天赐展开的精神救赎之书。

我用一周时间读完全书,在合上书本的时候,看到了作者为七0后立传的雄心。 小说采用故事叙事和专栏文章交替进行的方式推进,故事以初平阳回花街卖掉自家的大和堂为主线,讲述了花街几十年的变迁,以及四个发小十几年的人生经历和精神救赎。每一章节前插入的专栏文章,夹叙夹议,在理性层面探讨七0后的心态和精神追求,表现出作者塑造七0后的整体形象这个宏大主题。

我是六0后,小时候受的教育是要做一颗螺丝钉,拧在哪儿就在哪儿发光发热,六0后几乎都是理想主义者,为集体可以牺牲自己的一切,像“草原英雄小姐妹”那样,为了保护集体的羊,宁愿在大风雪冻伤冻死,也决不后退一步。我的女儿是八0后,她觉得在街头与人撞衫都是不能容忍的事,要求标异立新,追求个性,不愿淹没在集体之中。七0后的特点介于两者之间,理想主义还没有完全冷却,个性主义已经兴起,父辈的生活理念已不认可,自己的精神世界还未建立,处于不上不下、又破又立的一个时代。

徐则臣是七0后,为了写这本书,他对各个领域的七0后进行访谈和调研,积累了丰富的资料,本着为一代人立传的目标开始创作,把故事的发生地设置在他熟悉的花街上。街上有几个经常玩在一起的发小,他们的父辈有着不同的境遇和不同的执念,或多或少地烙印在孩子们的身上。因为景天赐的死,他们几个发小都脱不了干系,这使得他们都有负罪感,成了成长路上挥之不去的心病。他们各自远离了花街,到北京发展,职业不同、遭遇不同,他们背负着自己的愧疚,开启了赎罪和寻找自己精神归依之路。

一、叛逆

易长安是一个叛逆者的形象。他的父亲易培卿娶了因生活所迫,卖身为妓的女子为妻,大男子主义的思想让他心灵一刻不得安宁,为了获得心理的平衡,他在外乱搞女人,在家肆意打骂妻子,导致儿子极度反叛。父亲要他读理科,理科成绩好,可他偏去考文科;父亲帮他安排城区学校教书,他偏要申请去最边远的学校当老师;他看不惯乡村干部吃喝风,坚决和他们对着干,宁愿丢了教师这个饭碗。他到北京谋生,依然习惯性地反叛社会,从事做假文凭、假证书、假牌照的生意。当他发现自己也像父亲一样对各类女子有兴趣,管不住自己的下半身时,他才开始反思自己的行为,为什么喜欢造假制假,为什么滥交女人,为什么不敢付出真心?

他发现自己心理充满了恨,和对人的不信任,如果没有对景天赐的嫉妒和恨,就不会导致天赐被雷击变傻的事件发生。他和父亲一样心理不平衡,心灵不安宁,随时都在逃亡的心态中。在他真正逃亡的途中,感受到了小林的忠心耿耿,林惠惠死心塌地的爱,他的爱复苏了,心柔软了,决定和父亲和解,和社会和解,和自己和解,和林惠惠成家过日子,不再过制假和逃亡的生活。回家途中,他被警察抓到了。

父母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师,在关心孩子的身体成长的同时,也要关心他们的心灵成长。我的身边经常听到中小学生因父母的指责,想不开而跳楼的悲剧。我的同事说他的儿子把他们当仇人看待,只要儿子在家做作业,他们夫妻俩有话不敢说,走路轻脚步,怕儿子发脾气。父母自己的言行不检点,对子女实施粗暴教育,或者过分宠溺,都可能引发孩子的反感,从而对父母关闭交流的大门,心理不正常的孩子踏上社会,也容易走上歪路邪路。易长安做假证假牌照,明知道不是正道,赚的钱也足够他转行做正经生意,可他就是不及时收手。他在和忠诚的朋友和真爱的女子的交往中,慢慢地体察出自己的内心,理解父亲,接纳自己,最后为了保护秦环信仰的斜教堂,他同意拆自己的老屋,并支持35万元作为保护和修缮基金,这像征着他的生活有了信仰。

二、圆梦

杨杰的母亲是北京下放知青,在偏僻的农村结婚生子,一辈子回不了北京成了她的心结。她精心培养儿子读书,希望考进北京的大学,无奈杨杰读书不行,高考落榜了。她想办法送他去当兵,希望能考军校或者提干去北京,无奈他被分去养猪,开汽车,退伍分配到工厂没多久又下岗。下岗时分到一堆矿石,为了变钱,他结交了水晶师傅,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他背负着母亲的希望,到北京去做水晶生意,结果成功了,娶了北京女子为妻,圆了母亲的北京梦。父母往往会把自己没有实现的愿望强加在儿女的身上,比如没有上过大学的母亲,让女儿去实现她的大学梦,没有出国的父亲,让儿子去实现他的出国梦,儿女为父母圆梦的过程,会产生心理的浮躁和强烈的虚荣心,这种期望可能成为儿女学习的动力,也可能成为压倒儿女生活的稻草。

杨杰的虚荣心曾使他把手术刀送给了坏了脑子的景天赐,景天赐用这把刀割脉自杀,浮躁心曾使他赶走了一起创业的兄弟平头,让人寒心。遇到水晶是他的幸运,对水晶研究越深,越珍惜大自然的馈赠,越接近传统文化,吃素食、做善事、越关注自己的心灵,越觉得自己的心太浮躁、太虚荣了。水晶是岁月一丝丝凝结的作品,是二十三亿年前地壳运动留下的宝物,他和水晶接触久了,渐渐地回归到平常心,觉得生辰八字、阴阳五行,都没有人心和情谊重要,没有踏实干劲儿重要。他不再把把赚钱放在第一位,尽量避免形式主义、百无聊赖的花花事,对虚假和意义产生了质疑,把自己的事业落到了家乡,善待水晶,善待文化,为保护花街的斜教堂,保留信仰出力出钱。

三、救赎

秦福小本可以考个好大学,弟弟天赐的死亡改变了他的命运,她再也无法面对父母的绝望,面对自己的罪恶,只选择逃避,和男同学约好去私奔。男同学因为懦弱而失约,她独自踏上流浪的路,四处漂流,各地打工,多年不敢回到家乡,最后落脚在北京的大楼里开电梯。她长得漂亮,人也聪巧,工作踏实,也遇到过好男人,可她始终解不开弟弟自杀的心结,思考再三,在孤儿院里收养了一个男孩,取名天送,和天赐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她在抚养天送的过程中,想起了自己的祖母,一个不识字的妓女,因为心里有信仰,不仅能够承受苦难和污辱,且始终自尊自爱,在批斗游街中也没有觉得低人一等。回忆让她找到了精神的依靠,又从孩子的纯洁的眼睛里,获得了回家见父母的勇气。

她是一个温柔有爱心的女子,没有计较父母的重男轻女,真心地爱着宠着自己的弟弟,包容弟弟的一切。可是弟弟变成傻子后,经常无端发脾气,搞得家里人人自危,鸡飞狗跳,日子没有一天安宁,她渴望回到从前,回到父慈母爱,姐笑弟欢的状态。当弟弟用手术刀割腕自杀时,她眼睁睁看着,没及时阻止,没及时抢救,弟弟流血过多而倒下才呼救。经年累月的回忆、自责、愤恨,让她逃无可逃,只能正视,勇敢地迎上去,为天赐、为父母做点事才能实现救赎。她收养了酷似天赐的孤儿给父母当孙子,购买天赐和天送都喜欢的大和堂,让天送可以在窗口看到运河,拿起祖母的圣经参与到保护斜教堂的事业中去。

人不能沉浸在自责中不能自拔,要从自私中走出来,直面惨痛的人生。祖母曾是妓女,这个身份无法改变,但她获得了宗教的开解,“世上没有不犯错的人,没有人有资格用石头砸死你”。过去的已经过去,天赐已死,天送正在成长,给父母以希望,给自己以力量,这才是正确的人生选择。

四、信仰

初平阳是北京大学社会学博士的专栏作家,天赐自杀的那天,他恰好赶到他家,目睹了全过程,可他没有及时回家叫父亲初医生来抢救,他为自己的懦弱而自责。天赐死亡,使得笃信上帝的天赐祖母,和耶路撒冷这四个音,缠绕在他心里。犹太人的苦难史,他的导师的家庭史,让他进一步有了探寻人心灵的兴趣,他把专业从文学转到社会学,去研究社会现象背后,人的精神世界。                           

“耶路撒冷”来自于秦环,这个目不识丁却笃信上帝的老太太,随身携带着《圣经》,还让木匠雕刻了一尊穿着解放鞋的耶稣像安放在教堂里。她朗读《圣经》的声音留在初平阳的童年时光里。自此以后,耶路撒冷,这四个字超越了它的宗教含义,成为了一种淳朴的信仰与情结,他想象着那片布满石头的土地,向往去那座和平之城访学,他要卖了大和堂,去耶路撒冷的希伯来大学当访问学者。

每个社会现象背后都存在着精神的逻辑性,而精神或者说思想支配着人的行动。他书写了三十三篇“我们这一代”的专栏,“到世界去”、“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这么早就开始回忆了”等十篇,其他均有题无文,如“偶像的黄昏”(谈70后之于神话、权威和偶像崇拜)、“地球背面”(谈70后之于欧风美雨)、“告诉我,我该相信什么”(谈70后之于信仰)。他从各个方面去探讨人的精神世界,寻找信仰的力量。耶路撒冷是世界上三大宗教的圣地,是精神大于实体的存在,是迷茫心灵的归依所在。

书中出现了一个叫铜钱的傻子,非常有像征意义,改革开放就像雷电一样冲击了传统观念,思想从禁锢和僵化中解放出来,不再是越穷越光荣,而是要发家致富,搞市场经济。书中那个被雷电击傻的铜钱,想到世界去,可他不敢走远,心里还存着边界,走到心里极限就回头,比如长安敢于制造假证件、假牌照,但不敢参与盗卖汽车。不像后来的不法商人为了金钱可以不择手段,出现什么三聚氰胺、苏丹红、地沟油等毫无良心的唯利是图。书中还出现一个为妓女翠宝宝造纪念馆事件,为了运河风光带的旅游事业,把运河上传说的妓女翠宝宝落户在花街,搞盛大的开幕式,装模作样地搞专家学者研讨会,还要扩建二期工程,把真正的文物斜教堂拆除,为翠宝宝让位。很有讽刺意味的是,文化部门、旅游部门明目张胆地造假,公安部门对造假牌照的易长安实施抓捕,这一幕体现的是在铜钱(经济)面前,个人和社会的堕落,传统的断裂和思想的迷茫。

几个人物的精神求索之路,何尝不是人类思想的求索之路。砸烂一个旧世界,就是后代对前代的叛逆;民族的伟大复兴,就是民族的圆梦之路;继往圣之绝学,开万世之太平,就是文化思想的传承;弘扬民族精神,坚定人民的信仰,就是文化自信,民族自信,道路自信。最后用小孩子景天送说的梦话作结语,“掉在地上的都有要捡起来”,丢失在历史上、文化上、思想上的优秀传统,想办法一一捡起来,为未来指明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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