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孙英
2020年7月末的那天中午，突然接到丽樽别墅崔先生微信电话：“孙老师不好意思，大中午打扰您。郑阿姨把毛毯洗坏了。原本，我说算了，宝妈认为是我们旅游时法国买的纪念品，就这么算了？公司得给个说法吧......”通话中，我一再道歉。挂断电话，便第一时间上报了公司，并当即按程序向保险公司报险。
家庭服务最担心的就是服务过程中发生安全事故，我感叹万幸——好在不是人身事故。像这种物品损坏，一般是保险公司赔偿一部分，当事人阿姨赔偿一部分，再和客户好好沟通，就会顺利解决。
崔先生是我印象很好的客户之一，虽然只有三十多岁，却是少有的沉稳、儒雅，做事果断。记得去年他和宝妈来门店，从面试阿姨到签合同，总共不到一个小时就结束了；且出手大方，八千元佣金没有丝毫犹豫，马上支付到了公司账户；也不是那么挑三拣四地选择阿姨，只要符合他们的家庭需求——南北方饭菜均可以做、干净利落、驾驶娴熟的条件，当然年龄和眼缘也是他们的要求之一。崔先生高高大大，宝妈柔柔弱弱、小鸟依人般跟随着。小两口都是北京人，看上去穿衣服很随意，两人都是体恤衫和休闲裤，以至于颠覆了同事们的认知，不相信这样衣着的人，竟然雇佣八千元的阿姨，眼睛眨也不眨，立马开车把阿姨带回家。
在漂者遍布的京城里，若看穿衣判断人的经济和地位，可是太过于浅薄了。穿着普普通通的人，也许身拥数亿；身穿牌子者，也许是漂者。另一个居住宵云路的客户，也是这么穿衣随意，谁能想到那可是一平米就是小地方的一套房呀。
出了事故，家访是必然，是公司必有的态度。征得女主人同意，当天下午，我便尽快去了丽樽别墅。丽樽别墅是法式建筑风格，花园式庭院，连巷道的名称都“高贵”为御用——御丹道、御露道、御柏道，全方位管理。客户向门卫已经报备，我们顺利地进入。是第几次来丽樽别墅区已经记不清了，这里有我几个雇主。记得第一次来这里，是去崔先生家里送郑阿姨、接王阿姨，也就是送洗坏毛毯的这个阿姨。王阿姨是崔先生签了合同直接带回家的那个阿姨。王阿姨在崔先生家仅做了三天，因为饭菜不合胃口、卫生不到位，王阿姨事先并不知换她。也是个中午时分，宝妈很不好意地向我抱歉，对于更换阿姨她很不好意思，他们并不像有的客户，换阿姨就像换衣。也的确是，带女儿的阿姨，接着带他们的小儿子，已经在他们家近年了。原来的家务阿姨在他们家里做了七年，因家里事宜不得不辞职，他们也不得不另找阿姨。宝妈是第一次辞退阿姨，一副愧疚和不好意的神态。我宽慰她：“没事的，更换阿姨很正常。”她还是极不好意思，简单向郑阿姨交代后，郑阿姨便换了家居服，马上进入了工作。她带我去地下一层保姆居住处。
这是一座上面三层、地下一层的四层别墅，电梯在一楼偌大的客厅一侧。下电梯拐了两个弯，我们到了保姆室，她轻轻地敲门、柔声地说，“王阿姨。”里面应着声，房门也应声开了。王阿姨穿着睡衣、紧张得鞋子未穿、赤脚开了门。显然王阿姨在午休，一个小时左右的午休，是大多数雇主允许的，也是阿姨缓解体力的必要，负责的经纪人都会向雇主说明这点。王阿姨很紧张地说，宝妈您说。她以为雇主找她有急事，看到我的刹那便明白了。孙老师您来了。她紧张而赤脚的样子，我的心为之一颤，并一直沉重在心，家庭服务的阿姨们，就是在这样紧张的状态下工作。而这家雇主，却是儒雅而温和的。
记得那次带王阿姨离开崔先生家里后，我和王阿姨在丽樽别墅大门口西侧树荫下聊了很久。她不知所措、一脸的无奈无助，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了几次，没有下来，足以说明她的坚强和坚韧。她有两个上学的孩子在等着用钱，如她服务的上个雇主所说：“敢来皇城根下争口饭，都不一般。”的确，但就家庭服务来说，敢来进入北京家庭的阿姨，哪个不是个顶个的能者？上家雇主，夫妇俩都是70多岁的干部，她当时在北京开车并不熟练，他们鼓励她慢慢来，做的饭菜不合口味，女主人耐心地指导她，他们怜惜为了孩子来北京打工的妈妈。服务了二年多，给予她满满的正能量和诸多生活技能，让她更加坚定了北漂的信心。这便是蓬生麻中吧。而崔先生家不同，小两口不会做饭，年轻人对饭菜要求或许复杂些。被辞的打击，曾一度挫伤王阿姨的自信，也认识到了差距，但她很快振作起来了，迅猛地充电餐饮、增强细节意识。而今王阿姨工资已飙升至万。
其实，虽然北漂家庭服务人员百万之众，却几乎没有一个人，完全符合某一个家庭的要求，几乎都需要磨合。这种生活习性、习惯、素质、文化......不同，又必须很快生活在一起，被雇主们调侃为“闪配”，被经纪人调侃为“闪嫁”。是的，尽管经纪人再努力按需求匹配，也只是大致的符合。
二年后，再次走近崔先生家时，让我回想起王阿姨的同时，面临郑阿姨是否被辞退的问题，面临郑阿姨失业再找工作的问题。而女主人，避开阿姨后，只是简单地说明了毛毯的损坏情况：“全手工制作的毛毯是不可机洗的，标识得很清楚。机洗后毛毯缩小很多，原是午休时搭在身上的，现在不能用了。这条毛毯是三年前在法国购买的，它具有唯一性。”唯一性是奢侈品的特性，原来这条毛毯是个奢侈品。好在，宝妈并没有辞退阿姨的意思，这是我最大的安慰。向女主人说明了保险公司的赔付情况，她没说什么，只说宝爸会和您联系。这是有话未说。
郑阿姨说：“不好意思，看到毯子被孩子们用彩笔画的乱七八糟，便放洗衣机洗了。忽略了不能机洗。”她一脸的愁容。待送我出门时，她送我。我们走在繁花似锦、各种果树低垂的巷道上，她说：“不知那毛毯多少钱，大不了两三千元，我赔偿就是。要说赔偿，育儿阿姨也应该有责任，她没带好宝宝，才使两个孩子图画了毛毯。算了，责任也不好分得那么清，我赔就我赔吧。上午吃饭时，崔先生说洗坏了就洗坏了，没事的。宝妈听后脸就变了，饭没吃完就回房了。他们两口子都不是小气、多事的人，这次宝妈不知怎么了！我认为，宝妈是因为崔先生说算了而生气，轻视了她的感受。崔先生特别娇惯宝妈，只好由着她。”她自我放松地说着，我安慰她：“保险公司会赔偿一部分。”
第二天，我微信崔先生，再次道歉，说明保险公司的赔付情况及公司的意思。他回复：后天10点，我办公室面谈。崔先生总是这么寡言少语，记得他说过做金融投资，也许是金融投资严谨的职业特性。他的办公室在艾迪城8楼的那个单元房里，去年在他办公室续签了服务合同。说是办公室，也只是谈事会友的地方，做金融的人，喜静，家里孩子小，为了避免影响，租了这个单元房。艾迪城是个外国人和空姐、飞行员聚集的小区，是因为距首都机场较进的缘故吧。艾迪城位于祥云小镇，处于别墅的环岛。隔天，我按时敲了崔先生办公室的门，崔先生已经沏好了茶，我进门时正在洗台上冲洗小的茶碗，待我走进，他用手示意我坐下，斟碗茶放在茶桌这边。这是套很讲究茶俱，古雅中透着精巧，和茶桌的古朴相得益彰。我无心欣赏，却被它们充溢着眼睛。
“你们公司应该赔偿一部分，保险公司赔偿一部分。”崔先生开门见山。“已经报了保险，需要您提供购物票据。阿姨承担一部分。”对于要求公司赔偿一部分，我避开了。我明白公司不可能赔偿，就我所知，公司没有赔偿的先例。阿姨的责任是必须承担的，而崔先生避而不谈，显然他不打算让阿姨赔偿，且未打算换阿姨，说明很认可阿姨的服务。
“阿姨那一部分我们谈，我不想追究她的责任，她欠了可能今生也还不完的外债。我不想麻烦谈这些，浪费时间。宝妈很喜欢这个毛毯，我得给她有个说法。你们公司收了中介费，应负连带赔偿责任。”看来崔先生决意要公司赔偿，但公司不可能赔偿，我很清楚。他不屑赔偿的毛毯钱，是要给宝妈有个交待。
“郑阿姨有经济案在身，她不能乘坐飞机、高铁，她在的这两年，两年冬季去海南、五月份返京，路程上还要我们带孩子。你们对阿姨情况不清，应负有责任。”简明扼要，一针见血。这是老话重提，去年续签合同时，他就提出过这个问题。郑阿姨是家庭服务多年的老阿姨，几年前系统还没有查案底的功能，属于遗留问题。为此，我和郑阿姨有过一次深入交谈，她曾是某地著名女企业家，在当地曾声名赫赫，曾宝座奔驰宝马，曾拥有员工数百人，因家事不得不转让多年极好的朋友经营，但公司法人未更改。开始经营还不错，后来扩大经营借款，再后来用公司抵押贷款，直到债主要债要到家里、法院封了公司，她才知道事情闹大了，而朋友却再也联系不上。她背下了法院判决的几百万元债务，家里的房子及存款全部抵债，也只是杯水车薪。从此，她出来北漂再不能回去。尽管她唯一的女儿结婚生子，也没有回去。
“郑阿姨被债务压着，年前债主追到了海南我家里。我们不得不周旋解决。”“谢谢！很抱歉，给您添麻烦了。保险公司这边，我们尽快办理，需要您提供票据。关于公司赔偿，我会尽快反馈。”崔先生决意的要求公司赔偿，我不能再回避。
“ 先沟通公司吧，公司理应负赔偿责任。公司不赔偿，让阿姨独自赔偿说不过去。我会让宝妈发给您票据。保险能赔多少？”“5000元封顶，需要您提供原票据。”“多几个保单不就有了？”保险公司是根据保额赔付，没有丝毫余地。公司铁定不会赔偿。崔先生提议的多出保单，说明了毛毯的价格。我们谈的很愉快，我却感到了事情的棘手。
第二天，宝妈微信发我毛毯购物票据。爱马仕毛毯，近三万呀!当即，我上报了公司，并与晚上八点后婉转告诉了郑阿姨。没有当时告诉阿姨，是考虑到阿姨的心情和情绪。果然，隔日一早崔先生直接电话我：“孙老师，阿姨一天恍恍惚惚，那么好的牛肉呀，竟然做糊了。顾虑这样下去再出问题，和阿姨谈了毛毯的事情。阿姨让我们扣工资，阿姨经济本就困难，算了。我已经安抚好了，你们不要再给她压力。”晚上，郑阿姨微信我：“孙老师，让您费心了。崔先生和我谈了毛毯的事，他认为公司应承担赔偿责任。以后，一定注意，再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故。这家人是好人，我会更加珍惜缘分。”看来，郑阿姨释怀了，雇主的大度冰释了他们以后相处的尴尬。但问题的解决，却更加复杂了。
公司认为，和客户沟通，把阿姨的工资打入公司账户，用阿姨的工资逐月抵偿。而客户怜悯阿姨，以宽容的态度宽慰阿姨。我再次将情况上报公司，公司依然决定：让我和阿姨沟通，将工资逐月交付公司，以赔偿客户。
问题棘手得无策可施。只得抓紧向宝妈索要票购物票据，宝妈回复：孙老师，您辛苦了。由我先生一手办理，您联系他。而崔先生微信回复：阿姨部分我们免责，公司部分必须公司赔偿。原票据暂不提供。
已不是棘手了，出现了僵局。一来二往，耗时耗心情耗精力，崔先生被激怒：“你们这么大的公司，竟然这么不讲道理、这么没有姿态？还怎么在北京招揽客户！那就法庭见吧。”我再次当即上报公司，公司见多了发飙的客户，公司法务说：“没事的。随他折腾。”据说公司法务，只所以被聘任为公司法务，是因为在某院居住，可想而知，某院在京城的分量。而崔先生父亲是京城著名律师。毕竟是我的客户和公司打官司，这种杠起来的僵局，令我好段时间忐忑于心。
随着时间推移，我的忐忑不安渐渐平复，也逐渐认识到自己过于杞人忧天。居住在某院的公司法务，当有相当威力吧！
年末的一天下午，郑阿姨电话我：“孙老师，女儿刚检查出甲状腺癌，还未确定手术时间。女儿反对我回去，我必须回去陪着她。崔先生一家人现在在三亚。确定回去时间，我会提前说，麻烦找个阿姨过来接替我。”我一时哑然，她的女儿才二十多岁，小外甥刚两岁。安慰是苍白的，我还是用苍白的语言再三安慰她，随后微信转去二百元，尽微薄之力安抚自己难以平静的心情。北漂相识相知是缘分，我用心珍惜着每一个值得珍惜的相遇。过了几天，郑阿姨再次电话我：“ 孙老师，女儿拒绝我回去。如果我再坚持回去陪她，她拒绝手术和治疗。崔先生和宝妈知道后，当晚拿两万元给我，让我们抓紧给孩子治病。我现在一个人在海边，你方便的话，咱说说话。”没有比郑阿姨倾诉痛苦更重要的了，我走出办公室，乘电梯下楼，找一个安静处静静地倾听一个无奈北漂者的心灵倾诉。
北漂是生活坚强的代名词，北漂是无奈者选择的奋进，北漂是北漂人与命运抗争的阶梯。这些来自全国各地服务于家庭的阿姨们，乃至被尊称为老师的经纪人，多已不惑之年、或已过半百，这一色的北漂女人，多是男孩子的妈妈，是京城北漂者另类的顽强和坚毅。
2022年七月的一天，北京朝阳某法院对“毛毯损坏案”进行了判决：某家政公司赔偿崔某五千元。这场两年之久的爱马仕毛毯事件，总算了结了。
2000年9月起笔—2022年11月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