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广为什么难封

看完了李天豪老师的李广系列，有所感慨啊。在看之前特地看完了史记的李将军列传。但是始终对李广难封的具体原因感觉不太出来。最值得玩味的还是文帝给的那个评价，如果李将军在高祖朝，万户侯有何难？这话，我初品觉着是感慨李将军生不逢时。文景时期，汉朝还需要休养生息，毕竟秦朝没安稳几年，刚度过战国，秦统一后又二世而亡，之后刘邦项羽打得又不可开交。实在是打不下去了。但是对表面的意思却品读不到位。也就是这么一个问题，为什么李将军在高祖朝，就能封侯。这个问题的答案看起来很简单，因为李将军善战啊！因为李将军有军事才能啊！但是我越往后看越觉得不对劲。李将军在武帝时也没到60岁以上。（当然武帝和匈奴打最后一次战争的时候，李广已经是这个年龄了）武帝一朝同样也是军事盛朝，为什么就无法封侯呢？虽然李将军确实“数奇”，但是为什么一次大胜都没有打过呢？李广个人武力超强，与匈奴射雕者对射轻松拿下，并在之后上演了“空城计”，数百兵力吓退匈奴数千，在其中还率队击杀了前来试探的白马将。这种事迹，像是罗贯中笔下的张飞长坂坡加上诸葛空城，再加上赵云七进七出。

匈奴大入上郡，天子使中贵人从广勒习兵击匈奴。中贵人将骑数十纵，见匈奴三人，与战。三人还射，伤中贵人，杀其骑且尽。中贵人走广。广曰：“是必射雕者也。”广乃遂从百骑往驰三人。三人亡马步行，行数十里。广令其骑张左右翼，而广身自射彼三人者，杀其二人，生得一人，果匈奴射雕者也。已缚之上马，望匈奴有数千骑，见广，以为诱骑，皆惊，上山陈。广之百骑皆大恐，欲驰还走。广曰：“吾去大军数十里，今如此以百骑走，匈奴追射我立尽。今我留，匈奴必以我为大军之诱，必不敢击我。”广令诸骑曰：“前！”前未到匈奴陈二里所，止，令曰：“皆下马解鞍！”其骑曰：“虏多且近，即有急，奈何？”广曰：“彼虏以我为走，今皆解鞍以示不走，用坚其意。”于是胡骑遂不敢击。有白马将出护其兵，李广上马与十余骑奔射杀胡白马将，而复还至其骑中，解鞍，令士皆纵马卧。是时会暮，胡兵终怪之，不敢击。夜半时，胡兵亦以为汉有伏军于旁欲夜取之，胡皆引兵而去。平旦，李广乃归其大军。大军不知广所之，故弗从。

这种判断力加上胆识，为什么还是难封？太史公很懂怎么写人，接下来就配上了对比。借着和李广经历和资质相似的程不识将军之嘴给出了评价。李广的部队军规不多，士兵当然很开心了，但是程不识将军又指出一旦匈奴来袭，“咸乐为之死”。但是一个大将军不懂这个道理吗？很明显，是懂的。李广家世世受射。不可能连这点道理都不懂。李广为什么有恃无恐，因为做好了侦察。“然亦远斥侯，未尝遇害”，李广相当于用侦察兵的辛劳换来大部队的轻松。可以算是以逸待劳。不能说李广愚钝，不懂常识。所以为什么有常识，有胆识，有将才，有武艺，还是难封？

只能接着往下看了。到了武帝年代，汉要对匈奴动手了。第一战本来是诱敌深入，然后收口袋，结果走漏了消息（当然这仗打得不光彩并不是李广的原因，太史公很明显也知道，所以只是简单几字带过）。又过了四年，李广出雁门关打匈奴，结果数倍遇敌，李广全军溃败，李广自己被生擒（因为单于想看看这位飞将军），然后李广自己在运送过程中佯装死亡，却瞅准机会，腾起抢下匈奴马，拿上弓，“鞭马南驰数十里，复得其余军，因引而入塞”。而匈奴那边则是“匈奴捕者骑数百追之，广行取胡儿弓，射杀追骑，以故得脱。”。但是打战不是儿戏，你全军覆没，“为虏所生得，当斩”。但是武帝肯定也知道是什么情况，于是贬为庶人。

看完这里我更是不解，如此勇猛，爱国，为什么在之后的战斗中还是不能封侯？接着太史公给了一个镜头到贬为庶人后。李广这种身份的庶人不是平常的庶人，更像是无薪水放长假，要用你自然马上召唤。然后回去后一天喝醉了，路过霸陵，霸陵尉不让从这里过去，倒也不是刻意刁难李广，算是公事公办。“尝夜从一骑出，从人田间饮。还至霸陵亭，霸陵尉醉，呵止广。广骑曰：“故李将军。”尉曰：“今将军尚不得夜行，何乃故也！”止广宿亭下。”。但是之后汉武帝又需要李广时，李广请求将这位官带来军中，武帝当时可以说急需李广，自然没什么异议。人来了之后，李广就把他推出去斩了。我看到这里，心中疑窦暗生。太史公对于尊敬的人，都不会直呼其名。这篇既然叫做李将军列传，为何要记录如此事件，难道是李将军气量着实太小，这类事迹很多，为客观起见，不得已而为之。但是读之前事迹，将军深受兵的爱戴，三朝老将，不应如何。这位霸陵尉怕是也没想到。当时才武帝年间，韩信胯下之辱，韩安国死灰复燃的事件都没过去多久。以为是过去结交将军，没想到是去断送生命。

不过这次调动李广的任务是守城，匈奴害怕，不敢来打。李将军自然也没什么功绩。之后太史公笔锋一转，写了李广射石虎，射杀祸害一方的虎，散财于兵，且“见水，士卒不尽饮，广不近水，士卒不尽食，广不尝食”。愈加迷惑。

之后武帝又要对匈奴动手了，不过李广没杀什么敌人。（不过这次战争让霍去病将军展露头角，800兵追敌军撤退主力，斩杀高级官员，还成功回来，18岁啊，18岁）这次双方战损上是平手，但是汉军战略意图被挫败。

下一次战斗中，李广又“数奇”了，友军张骞迷路了，然后4000人碰上了4万人的匈奴主力。士兵害怕，李广首先让他儿子李敢去探查虚实。李敢是真的人如其名，数十骑“直贯胡骑，出其左右而还”。后开始血战。“会日暮，吏士皆无人色，而广意气自如，益治军。军中自是服其勇也。”。直到“明日，复力战，而博望侯军亦至，匈奴军乃解去。”。愈加迷惑，李广面对这种遭遇战，数倍于己，从容不惧，且战至日暮，仍意气自如。李广的战术指挥应当是很完美的。难道李广难封真的是命中不好吗？这次战斗是不能算作胜利的，带去的人马几乎都没了。

太史公这里很巧妙地安排了李广弟弟李蔡封侯的经过。后语“蔡为人在下中，名声出广下甚远，然广不得爵邑，官不过九卿，而蔡为列侯，位至三公。诸广之军吏及士卒或取封侯。”。太史公这是存心想论李广不能封侯的事情。果然，马上跟进李广本人的话，“广尝与望气王朔燕语，曰：“自汉击匈奴而广未尝不在其中，而诸部校尉以下，才能不及中人，然以击胡军功取侯者数十人，而广不为后人，然无尺寸之功以得封邑者，何也？岂吾相不当侯邪？且固命也？”朔曰：“将军自念，岂尝有所恨乎？”广曰：“吾尝为陇西守，羌尝反，吾诱而降，降者八百余人，吾诈而同日杀之。至今大恨独此耳。”朔曰：“祸莫大于杀已降，此乃将军所以不得侯者也。””。嗯？埋设了那么久的问题，难道真的是李将军杀掉了降兵导致的？算了吧。这个算命的已经回答的很滑了。如果太史公真的很相信这个答案对于解答李广为什么难封很标准，或者说很正确的话。至少会像之前介绍程不识那样，给出适当的介绍，增加说服力。写历史的这点水平还是有的，何况是太史公。很明显不是。那么再进一步，算命的为什么不敢实话实说，难道是他不知道，如果他不知道，太史公何必写这种事迹来浪费笔墨。那么答案就是，如果说出实情，就会又不好的事情发生。所以明哲保身，把答案推给了李广杀降兵。那答案呢？

又过了两年，武帝打算最后再打一次匈奴，彻底解决后患。这场战争武帝把汉朝的老底都拿出来了。李广自然直到这是他封侯的最后机会。武帝十分不想带上李广，“广数自请行，天子以为老，弗许；良久乃许之，以为前将军。”。

之后李广便向卫青请求率兵杀敌。但是卫青和武帝通过气，让李广去没人的一路，最后再合围。李广很生气啊，都没有向卫青辞别就走了。“广既从大将军青击匈奴，既出塞，青捕虏知单于所居，乃自以精兵走之，而令广并于右将军军，出东道。东道少回远，而大军行水草少，其势不屯行。广自请曰：“臣部为前将军，今大将军乃徙令臣出东道，且臣结发而与匈奴战，今乃一得当单于，臣愿居前，先死单于。”大将军青亦阴受上诫，以为李广老，数奇，毋令当单于，恐不得所欲。而是时公孙敖新失侯，为中将军从大将军，大将军亦欲使敖与俱当单于，故徙前将军广。广时知之，固自辞于大将军。大将军不听，令长史封书与广之莫府，曰：“急诣部，如书。”广不谢大将军而起行，意甚愠怒而就部，引兵与右将军食其合军出东道。”。

结果李广迷路了，延误了战机。卫青只能自己打败了匈奴。“军亡导，或失道，后大将军。大将军与单于接战，单于遁走，弗能得而还。南绝幕，遇前将军、右将军。广已见大将军，还入军。大将军使长史持糒醪遗广，因问广、食其失道状，青欲上书报天子军曲折。广未对，大将军使长史急责广之幕府对簿。广曰：“诸校尉无罪，乃我自失道。吾今自上簿。””。李广自知失职，于是就告诉来的人，迷路都是我的罪过，惩罚就惩罚我吧。同时心中那封侯的念想也没了，就自刎。（不过卫青都派了长史来问情况，这很明显不是想拿老将军开涮，找个理由打个哈哈受点惩罚过去，真要是特别生气，那就直接上报皇帝了）

然后“广军士大夫一军皆哭。百姓闻之，知与不知，无老壮皆为垂涕。”。这，似乎飞将军的声望，名气也不坏。

到底飞将军是为啥不能封侯的呢？于是我又查看太史公的评价“《传》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其李将军之谓也？余睹李将军悛悛如鄙人，口不能道辞。及死之日，天下知与不知，皆为尽哀。彼其忠实心诚信于士大夫也！谚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此言虽小，可以谕大也。”。李将军小心谦卑，我的口说不尽好处。等到他死的时候，不管知道还是不知道的人，都为他伤心。他忠实的品质被士大夫相信。谚语说，桃树和李树不会讲话，但是下面自然被踩出一条小路。这句话说的是小事，但是比喻的是大道理啊。

嗯？看完了。但是李广为什么没有封侯呢？我还是太愚笨了。在曾对各场大战及其背景知识都有所了解的情况下，还是没有从书中得到我要的答案。于是看了李天豪老师的整体分析，看了大半，基本上和史记一样（这当然是废话了，司马迁和李广几乎算同是武帝朝官员，当时人写的可信度当然高）直到最后，老师又重新提到了文帝的评价，即这句“惜乎，子不遇时！如令子当高帝时，万户侯岂足道哉！”。这句话其实已经道出了答案。这话除了说李广在本朝无法获得功绩，在高祖朝可以获得功绩，其实还暗含了李广的性格适合的场面。让我们思考一下，什么人能在高祖那里获得赏赐？高祖正是创业阶段，需要的是敢打敢拼的将领，他不会管你用什么方法，你拿下就行。敌人的人头就是军功的证明。那为什么武帝朝不行呢？因为李广不太守汉朝军队的规矩（以侦察兵的累换士兵的轻松），不太擅长团队合作和服从命令（和卫青配合结果不辞而行，虽然还是接受了任务，但是完成的不是太出色。）。但飞将军战术能力在那里，武帝不想浪费人才。可是飞将军没办法配合自己的战略，所以武帝常常是将其作为防御和侧翼。很明智的决定，不得不说。飞将军这样的指挥能力呢？在李将军列传中，主动率兵中，他所带的兵常常是数千规模。数千兵力在汉朝部队中算不上太大。

总结一下飞将军的将领才能。飞将军战术能力优秀，胆识惊人，但是过于自负。李广青年时曾被公孙昆评价“李广才气，天下无双，自负其能，数与虏敌战，恐亡之。”。很难去让他配合其他部队实施战略层级的活动。因此从派遣的武帝角度，其更加适合防御和掩护等单将执行的任务。因此客观上飞将军的获功机会就减少了。

等等，一个人在青年时自负无双，老年还是没有改变吗？这就是太史公想说的了。借着李广杀陵尉和算命不敢说真相这两个故事点出来了。李广一生中离封侯有两次差点就成功封侯了。第一次是在年少时，达到了汉朝的标准，可是却做了一个很错误的政治举动。第二次是同样达到了杀敌标准，但功过相抵。嗟乎！李广不能封侯，按照李天豪老师的说法，李广格局小了。既是为人，也是为将，太傲。终是揣而锐之，不可长保。无法实现自己的追求。再借天豪老师的一句评语，李广这能力加性格适合在创业公司创业，但是不适合进大公司，按照公司的规则创造价值。嗯！历史是用来照镜子的，不然我也就没有必要特地花费这些时间和心血去思考李广为什么难封了？

可惜啊，飞将军要是能稍微改变性格，说不定就不是这么个结局。但是吧，历史没有如果。如果有如果，我希望没有始皇帝烧掉宫外书籍，项羽烧掉阿房宫，武帝末年没有巫蛊之祸，诸葛能再多活几年，与天继续斗下去。。。

因此，飞将军只能难封喽！

李将军广者，陇西成纪人也。其先曰李信，秦时为将，逐得燕太子丹者也。故槐里，徙成纪。广家世世受射。孝文帝十四年，匈奴大入萧关，广以良家子从军击胡，用善骑射，杀首虏多，为汉中郎。广从弟李蔡亦为郎，皆为武骑常侍，秩八百石。尝从行，有所冲陷折关及格猛兽，而文帝曰：“惜乎，子不遇时！如令子当高帝时，万户侯岂足道哉！”
及孝景初立，广为陇西都尉，徙为骑郎将。吴楚军时，广为骁骑都尉，从太尉亚夫击吴楚军，取旗，显功名昌邑下。以梁王授广将军印，还，赏不行。徙为上谷太守，匈奴日以合战。典属国公孙昆邪为上泣曰：“李广才气，天下无双，自负其能，数与虏敌战，恐亡之。”于是乃徙为上郡太守。后广转为边郡太守，徙上郡。尝为陇西、北地、雁门、代郡、云中太守，皆以力战为名。
匈奴大入上郡，天子使中贵人从广勒习兵击匈奴。中贵人将骑数十纵，见匈奴三人，与战。三人还射，伤中贵人，杀其骑且尽。中贵人走广。广曰：“是必射雕者也。”广乃遂从百骑往驰三人。三人亡马步行，行数十里。广令其骑张左右翼，而广身自射彼三人者，杀其二人，生得一人，果匈奴射雕者也。已缚之上马，望匈奴有数千骑，见广，以为诱骑，皆惊，上山陈。广之百骑皆大恐，欲驰还走。广曰：“吾去大军数十里，今如此以百骑走，匈奴追射我立尽。今我留，匈奴必以我为大军之诱，必不敢击我。”广令诸骑曰：“前！”前未到匈奴陈二里所，止，令曰：“皆下马解鞍！”其骑曰：“虏多且近，即有急，奈何？”广曰：“彼虏以我为走，今皆解鞍以示不走，用坚其意。”于是胡骑遂不敢击。有白马将出护其兵，李广上马与十余骑奔射杀胡白马将，而复还至其骑中，解鞍，令士皆纵马卧。是时会暮，胡兵终怪之，不敢击。夜半时，胡兵亦以为汉有伏军于旁欲夜取之，胡皆引兵而去。平旦，李广乃归其大军。大军不知广所之，故弗从。
居久之，孝景崩，武帝立，左右以为广名将也，于是广以上郡太守为未央卫尉，而程不识亦为长乐卫尉，程不识故与李广俱以边太守将军屯。及出击胡，而广行无部伍行阵，就善水草屯，舍止，人人自便，不击刀斗以自卫，莫府省约文书籍事，然亦远斥侯，未尝遇害。程不识正部曲行伍营陈，击刁斗，士吏治军簿至明，军不得休息，然亦未尝遇害。不识曰：“李广军极简易，然虏卒犯之，无以禁也；而其士卒亦佚乐，咸乐为之死。我军虽烦扰，然虏亦不得犯我。”是时汉边郡李广、程不识皆为名将，然匈奴畏李广之略，士卒亦多乐从李广而苦程不识。程不识孝景时以数直谏为太中大夫。为人廉，谨于文法。
后，汉以马邑城诱单于，使大军伏马邑旁谷，而广为骁骑将军，领属护军将军。是时，单于觉之，去，汉军皆无功。其后四岁，广以卫尉为将军，出雁门击匈奴。匈奴兵多，破败广军，生得广。单于素闻广贤，令曰：“得李广必生致之。”胡骑得广，广时伤病，置广两马间，络而盛卧广。行十余里，广详死，睨其旁有一胡儿骑善马，广暂腾而上胡儿马，因推堕儿，取其弓，鞭马南驰数十里，复得其余军，因引而入塞。匈奴捕者骑数百追之，广行取胡儿弓，射杀追骑，以故得脱。于是至汉，汉下广吏。吏当广所失亡多，为虏所生得，当斩，赎为庶人。
顷之，家居数岁。广家与故颍阴侯孙屏野居蓝田南山中射猎。尝夜从一骑出，从人田间饮。还至霸陵亭，霸陵尉醉，呵止广。广骑曰：“故李将军。”尉曰：“今将军尚不得夜行，何乃故也！”止广宿亭下。居无何，匈奴入杀辽西太守，败韩将军，后韩将军徙右北平。于是天子乃召拜广为右北平太守。广即请霸陵尉与俱，至军而斩之。广居右北平，匈奴闻之，号曰“汉之飞将军”，避之数岁，不敢入右北平。
广出猎，见草中石，以为虎而射之，中石没镞，视之石也。因复更射之，终不能复入石矣。广所居郡闻有虎，尝自射之。及居右北平射虎，虎腾伤广，广亦竟射杀之。广廉，得赏赐辄分其麾下，饮食与士共之。终广之身，为二千石四十余年，家无余财，终不言家产事。广为人长，猿臂，其善射亦天性也，虽其子孙他人学者，莫能及广。广讷口少言，与人居则画地为军阵，射阔狭以饮。专以射为戏，竟死。广之将兵，乏绝之处，见水，士卒不尽饮，广不近水，士卒不尽食，广不尝食。宽缓不苛，士以此爱乐为用。其射，见敌急，非在数十步之内，度不中不发，发即应弦而倒。用此，其将兵数困辱，其射猛兽亦为所伤云。
居顷之，石建卒，于是上召广代建为郎中令。元朔六年，广复为后将军，从大将军军出定襄，击匈奴。诸将多中首虏率，以功为侯者，而广军无功。后三岁，广以郎中令将四千骑出右北平，博望侯张骞将万骑与广俱，异道。行可数百里，匈奴左贤王将四万骑围广，广军士皆恐，广乃使其子敢往驰之。敢独与数十骑驰，直贯胡骑，出其左右而还，告广曰：“胡虏易与耳。”军士乃安。广为圜陈外向，胡急击之，矢下如雨。汉兵死者过半，汉矢且尽。广乃令士持满毋发，而广身自以大黄射其裨将，杀数人，胡虏益解。会日暮，吏士皆无人色，而广意气自如，益治军。军中自是服其勇也。明日，复力战，而博望侯军亦至，匈奴军乃解去。汉军罢，弗能追。是时广军几没，罢归。汉法，博望侯留迟后期，当死，赎为庶人。广军功自如，无赏。
初，广之从弟李蔡与广俱事孝文帝。景帝时，蔡积功劳至二千石。孝武帝时，至代相。以元朔五年为轻车将军，从大将军击右贤王，有功中率，封为乐安侯。元狩二年中，代公孙弘为丞相。蔡为人在下中，名声出广下甚远，然广不得爵邑，官不过九卿，而蔡为列侯，位至三公。诸广之军吏及士卒或取封侯。广尝与望气王朔燕语，曰：“自汉击匈奴而广未尝不在其中，而诸部校尉以下，才能不及中人，然以击胡军功取侯者数十人，而广不为后人，然无尺寸之功以得封邑者，何也？岂吾相不当侯邪？且固命也？”朔曰：“将军自念，岂尝有所恨乎？”广曰：“吾尝为陇西守，羌尝反，吾诱而降，降者八百余人，吾诈而同日杀之。至今大恨独此耳。”朔曰：“祸莫大于杀已降，此乃将军所以不得侯者也。”
后二岁，大将军、骠骑将军大出击匈奴，广数自请行，天子以为老，弗许；良久乃许之，以为前将军。是岁，元狩四年也。
广既从大将军青击匈奴，既出塞，青捕虏知单于所居，乃自以精兵走之，而令广并于右将军军，出东道。东道少回远，而大军行水草少，其势不屯行。广自请曰：“臣部为前将军，今大将军乃徙令臣出东道，且臣结发而与匈奴战，今乃一得当单于，臣愿居前，先死单于。”大将军青亦阴受上诫，以为李广老，数奇，毋令当单于，恐不得所欲。而是时公孙敖新失侯，为中将军从大将军，大将军亦欲使敖与俱当单于，故徙前将军广。广时知之，固自辞于大将军。大将军不听，令长史封书与广之莫府，曰：“急诣部，如书。”广不谢大将军而起行，意甚愠怒而就部，引兵与右将军食其合军出东道。军亡导，或失道，后大将军。大将军与单于接战，单于遁走，弗能得而还。南绝幕，遇前将军、右将军。广已见大将军，还入军。大将军使长史持糒醪遗广，因问广、食其失道状，青欲上书报天子军曲折。广未对，大将军使长史急责广之幕府对簿。广曰：“诸校尉无罪，乃我自失道。吾今自上簿。”
至莫府，广谓其麾下曰：“广结发与匈奴大小七十余战，今幸从大将军出接单于兵，而大将军又徙广部行回远，而又迷失道，岂非天哉！且广年六十余矣，终不能复对刀笔之吏。”遂引刀自刭。广军士大夫一军皆哭。百姓闻之，知与不知，无老壮皆为垂涕。而右将军独下吏，当死，赎为庶人。
广子三人，曰当户、椒、敢，为郎。天子与韩嫣戏，嫣少不逊，当户击嫣，嫣走。于是天子以为勇。当户早死，拜椒为代郡太守，皆先广死。当户有遗腹子名陵。广死军时，敢从骠骑将军。广死明年，李蔡以丞相坐侵孝景园壖地，当下吏治，蔡亦自杀，不对狱，国除。李敢以校尉从骠骑将军击胡左贤王，力战，夺左贤王鼓旗，斩首多，赐爵关内侯，食邑二百户，代广为郎中令。顷之，怨大将军青之恨其父，乃击伤大将军，大将军匿讳之。居无何，敢从上雍，至甘泉宫猎。骠骑将军去病与青有亲，射杀敢。去病时方贵幸，上讳云鹿触杀之。居岁余，去病死。而敢有女为太子中人，爱幸，敢男禹有宠于太子，然好利，李氏陵迟衰微矣。
李陵既壮，选为建章监，监诸骑。善射，爱士卒。天子以为李氏世将，而使将八百骑。尝深入匈奴二千余里，过居延视地形，无所见虏而还。拜为骑都尉，将丹阳楚人五千人，教射酒泉、张掖以屯卫胡。
数岁，天汉二年秋，贰师将军李广利将三万骑击匈奴右贤王于祁连天山，而使陵将其射士步兵五千人出居延北可千余里，欲以分匈奴兵，毋令专走贰师也。陵既至期还，而单于以兵八万围击陵军。陵军五千人，兵矢既尽，士死者过半，而所杀伤匈奴亦万余人。且引且战，连斗八日，还未到居延百余里，匈奴遮狭绝道，陵食乏而救兵不到，虏急击招降陵。陵曰：“无面目报陛下。”遂降匈奴。其兵尽没，余亡散得归汉者四百余人。
单于既得陵，素闻其家声，及战又壮，乃以其女妻陵而贵之。汉闻，族陵母妻子。自是之后，李氏名败，而陇西之士居门下者皆用为耻焉。
太史公曰：“《传》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其李将军之谓也？余睹李将军悛悛如鄙人，口不能道辞。及死之日，天下知与不知，皆为尽哀。彼其忠实心诚信于士大夫也！谚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此言虽小，可以谕大也。”— 两汉·司马迁《李将军列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