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把真正优秀的梳子,不仅仅是梳得一手好发,还必须耐磨耐损,并且外观质地还要称得上独一无二。
而粹梳,刚好是这样一把梳子。
粹梳跟我了大半辈子了,她是唯一一个,看着我日渐衰老的朋友。
秋天来了,天气开始变凉,骤降的气温,总是让人觉得浑身散发一种凄凉的感觉。
一个阴天乌云的日子,我的心情有点低落,于是我对粹梳说:“你看我今天,是不是比昨天老了许多?”
粹梳梳着我一半黑一半白的头发,突然停下来盯着我好一会,尔后缓缓回道:“是的。”
“可是,”我把粹梳捏在手上,“我却看不出你任何衰老的痕迹,似乎,你还是几十年前,那个年轻貌美的你。”
粹梳愣了一会,眼神有点暗淡。
“其实啊,我挺羡慕你。”我对粹梳说。
“羡慕?”粹梳轻笑一声,“就因为我看着年轻吗?”
我点点头,确实是这样,人一旦到了自认为老到不行的程度,就会羡慕一些其他的事情,或者感概一些没有的东西。
但是粹梳却说:“都已经一把岁数了,你不会不明白一个道理啊。”
“什么道理?”我问她。
粹梳的表情波澜不惊,我看不出她是喜是忧,连声音都很平静,“有些东西,不是你眼里看着好就是好的;有些事情,在最初的时候,你就可能判断错了,然后一错到底。”
粹梳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倒让我觉得吃惊。
我原以为它只是一把普通的白色木梳,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只会为我梳头,然后看着我年老体衰,最终离开。
原来,粹梳还藏着一颗不平凡的内心,这颗内心的真实年龄,可能比我还要大,至于大多少呢?我从来没问过她,她也没想过告诉我。
2
今年的秋天似乎很短,二手客栈门口的落叶只铺了一半,冬天就来了。
冬日的清晨,二手客栈外白雪纷飞,我起身靠近镜台,刚一坐下,突然觉得少了什么。
对了,是粹梳!
往常的每一天早晨,粹梳都会事先从抽屉里滑出来,然后端坐在一旁等我梳发,今天她一贯占用的位置,竟空空如也。
“嘿,粹梳。”我呼唤她。
“早,”从抽屉里传来熟悉的声音,“今天我有点不舒服。”
“你哪里不对?”我刚伸手想去拉开抽屉,粹梳像是感应到一般立刻阻止了我。
“你答应我的,”粹梳说,“难道你忘记了?”
我缩回手,“对不起,你休息便是了。”
好久以前,我答应过粹梳,梳与不梳,只有她说了算,只要她不愿离开抽屉,我绝不能勉强她。
这个君子之约,我们彼此信守了几十年。
这些年,除了我生病卧床,粹梳几乎天天都会为我梳一头滑发,她的坚持和付出,让我都忘了她也是一把有自己时间和空间的梳子。
她梳的不仅仅是我的头发,还有她自己的人生啊。
我突然感到难过,但更多的,是愧疚。
不知怎么的,粹梳不在的这天开始,我的头发突然变得毛躁干枯,我尝试用纤细的手指代替粹梳去梳理自己的长发,却发现越梳越乱,甚至卡断了不少黑发,这让本来就稀少的黑发,瞬间掉落了一地。
我望了一眼那个安静抽屉,心里不禁在想:粹梳,你究竟怎么了?
3
如果不是风先生提醒,我可能都不知道,春天竟悄悄来了。
但是这个春天来得有点不太愉快,我总是觉得客栈里原本应该清新自然的空气,似乎增添了一股奇怪的味道。
仔细一闻,还有点腥臭。
哪里出错了呢?我坐在窗台前发呆。
“嘿,三娘,”风先生掠过窗户,表情有点吃惊,“你的状态不太好哦。”
我刚想回应,他突然叫起来,“哦,我知道了,怪不得了,你多久没梳头了,头发真够乱了!”
我张着嘴,一时间竟不晓得如何回应了。
风先生把窗户顶了几下,看样子他要走了,他一向来去匆匆,我见惯不怪了,不过临走前他还不忘记多说了一句:“老了也要注意形象哦,别忘了你还要接待一堆客人呐。”
形象?头发?我这才想起,粹梳这家伙,都回避我近三个多月了。
到底粹梳怎么了?我要不要强行拉开抽屉看一看呢?
可是每次只要我的手指开始蠢蠢欲动,都还没碰到抽屉,总会被粹梳的话给弹回来。
“我还要休息几天。”
又是几天,那是几天呢?
似乎已经过了好几个几天了。
4
日子一天天过去,狂热的夏季,让二手客栈的客流量,一下子达到了顶峰,大家争先恐后都想聚到一个凉快的地方叙旧。
奇怪的是,那股腥臭味也在与日俱增,更奇怪的是,新老住客却像没闻到一样,若无其事地走进走出。
难道这股味道只对付我一个人?我把这个奇怪的现象,归因于我那敏感的鼻子和衰弱的神经。
只是我对这股味道的反感,渐渐地被之后新旧住客的七嘴八舌给掩盖了。
二手客栈向来冬暖夏凉,这谁不知道呢,于是大伙都想挤进来乘凉,甚至是门槛边上的缝隙,也被蚂蚁君铺满。
刚住进来的客人因为生疏,很少对我指手画脚,但住久了嘛,总要对我评头论足一番。
比如明镜夫人,她是最嫌弃我的人,我心知肚明,因为她是明镜,她有这个资格。
明镜:“三娘,你心情不好吗?”
我:“没……”
明镜:“那干嘛把自己整成鬼样?”
我:“……”
明镜:“实在不行,要不把粹梳换掉吧,我见多识广,可以给你介绍一个新伙计。”
我:“不用…”
明镜:“但我实在看不下去了,你是知道我明镜眼里容不下乱东西的。”
乱东西?我心里很是震惊。
我是多久没敢照镜子了?捂住自己的胸口,我慢慢走到明镜前面。
突然,明亮的灯光从镜面四方亮起,我透过明镜,看到了那个狼狈不堪的自己。
我顿时傻眼,这还是我吗?
这的确是我,但又不应该是我。
5
又是一年秋季。
粹梳把自己锁在抽屉里一连好几个月,刚开始她还会跟我闲聊几句,到后来干脆闭口不言,以至于渐渐的,我竟忽略了那个紧闭的抽屉,和那一把我认为坚固无比的梳子。
为了给住客们一个好印象,我不得不改变自己的披肩发,把整个头发全部盘起来,用发簪固定好,这样一来,多杂乱的发根,似乎都可以被隐藏起来。
这是窗台上的绿萝姑娘教我的,虽然花了不少时间,看起来倒也像模像样。
我的心情变得舒畅起来,也渐渐忽略了身边的那股异味,只是偶尔会突然觉得,这股异味就像是一种预警,它似乎想告诉我什么,却又没法用言语表达。
其实我应该深究的,只是我没有。
最先发现不对劲的,自然是风先生,任何的风吹草动,他都是未卜先知。
每次见到风先生,他都是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可今天的他,却神色慌张地找到了我,并急匆匆地推着我进了房间,然后气喘吁吁地喊道:“快打开抽屉!”
“啊?”我直接愣住,“粹梳不是不让——”
“别废话了,”风先生显得气急败坏,“再不开来不及了!”
我突然恐惧起来,风先生的神情,似乎在提醒我,有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
我赶紧扑过去使劲一拉,力气有点大,啪的一声,抽屉整个被拖着滑落下来,落地声急促又响亮,屋内顿时被一股无比腥臭的粉末尘埃侵袭。
“这股味道,”我捂住鼻子,打了一个喷嚏,“我很早以前就闻到了。”
“傻三娘,”风先生说,“这是粹梳的气味!”
“气味?”我吃惊地低头一看,风先生刚好漂移了过来,吹散了我一头白发,吹落了乌黑的发簪,也吹湿了我震惊的脸庞。
地上一片狼藉,粹梳已不再是粹梳。
她的梳背还残留着,梳柄断裂了,梳齿呢,一部分碎骨,一部分粉身。
6
我把粹梳的碎骨一块块摆放起来,那些粉末只能靠风先生一点点吹齐。
当我们把粹梳的身躯拼凑完毕时,我发现了异样。
“这是一条鱼骨!”我惊叫起来。
粹梳气息还在,她还活着,只是全身瘫痪,无法开口。但粹梳想说什么,风先生都可以帮忙传达。
风先生说:“她本来就是鱼骨,来自深海鲨鱼的骨头。”
“怎么会?”我一脸的诧异,“我用了它那么多年,如果她是鱼骨,我怎么可能会不知道?”
“从你收下粹梳的那一刻,你就算错了,”风先生说,“你把她当做木梳,觉得她可以经久不衰,可实际上她只是一根硬骨头,但再硬的鱼骨,也会有溃烂的一天。”
是真的吗?我使劲摇头,不敢相信,但眼前奄奄一息的粹梳,实际上已经说明了一切。
“粹梳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她的骨头一旦溃烂,就会散发恶臭难闻的气味,而且这股气味,只会传给最亲近的人,”风先生瞄了粹梳一眼,“我想她大概也没有想到,即便把自己锁进了抽屉,还是不能避免这股腥味的发散。”
我忍住眼泪,问风先生:“她还能撑多久?”
“你是想问,你还能跟她呆一起吗?”风先生反问道。
我心虚地点点头。
“你当然可以继续留着她,”风先生说,“又或者,把她送回她真正的家。”
“真正的家?”我似乎明白了。
来自深海鲨鱼的粹梳,她真正的家,自然不在这里。
7
这一年的秋季似乎很长,就好像是为了我和粹梳能多呆一会一样,我开始喜欢上这个阴凉的季节。
凉风习习,落叶归根。
我把粹梳拾掇了一番,把她放进一个黑匣子里,关上之前,我发现她的气色好了一点,而且还对我笑了。
天还没亮的秋晨,我拎着黑匣子出发了。
我不记得自己走了多久,按照风先生的指示,我走了几天几夜,终于看见了大海。
还是那样,一如既往的深蓝。
我抱着黑匣子,站在海边发了半天呆,终于依依不舍打开了黑匣子。
粹梳挂着浅浅的笑容,像是告别,又像是不舍。
我用力搓了一把脸颊,这该死的眼泪不知什么时候竟偷偷铺满了我整张脸,它跟我一样不争气,我又恼又气,我不该哭的,都多大岁数了。
“嘿,粹梳,”我有点啜泣,“也不知道现在该对你说些什么,总之,去了深海可别忘了我,”我继续抹眼泪,“最后,谢谢你这么多年的陪伴。”
粹梳无言,只有海浪声一遍又一遍传来,像在提醒我,时间到了。
我看着粹梳细小的身躯,跟着海浪的拍打和嘶吼,渐行渐远,最后,她变成了一个模糊的小点。
就在这时,从深海里发出了一个清脆的声音,跟着海水的起落,伴着海风的呼啸,由远及近,直至海岸边上的我。
要是别人肯定不知道它在说什么,只有我,听得一清二楚。
它在说:“来年的秋天,请记得把抽屉打开……”